“报什么官?我儿就是官!”
伴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一紫衫老妇拄着木杖,沉重却不失迅疾地跨入堂中。
“母亲!”
卢延逯见着来人,立刻咚地一声跪下,以膝为足两步上前,对着老妇便要叩拜:“这三年未能侍奉在您身侧!儿子不孝啊!”
“我的儿啊!”
卢母立刻拦住儿子,紧紧抱住他的双臂,气也不足了,腰也不硬了,哭腔顿起,委屈不止。
“我儿是大英雄,你在外征战,那是为国立功,为娘说什么也不能拖累你,说什么侍奉不侍奉的。”
干嚎了两声,她又转向一旁呆立的男童,一把将他拉在臂弯中,宝贝似的捏着他的脸,“这就是我的孙儿吧?”
卢延逯点了点头,摸了摸男童的头顶,将他向前轻推,“正儿,快叫祖母。”
男童瑟缩了下,但还是低声唤了句“祖母。”
卢母的脸上顿时蔓延上了一片喜色,瞬间直起腰杆,将男童抱在怀中上前,正欲坐上主位,却见已经有人落座,不免一愣。
这媳妇平日里还算规矩听话,从不敢忤逆自己,怎么今日这般胆大妄为,对着儿子嚷着什么报官,甚至见了自己都不起身相迎。
“谁家的媳妇像你这般没有眼色!”她怒斥道。
凌玦左右看了眼,事不关己地摇摇头:“不知道啊。”
卢母哼了声,抱紧怀中的孙儿,炫耀似的左右晃了晃:“别的我不管,可这大孙子既是我卢家的血脉,那我一定要认下。”
凌玦没有搭话。她正耐心剥着松仁的薄衣。
“有些人!”卢母见她不答,音量突然放大,“入门三年无所出,没给她写封放妻书将她扫地出门,她应当感恩戴德才是!”
凌玦依然没有搭话。松仁吃得有点腻,她忙补了两口熟普,糯香绵长,口舌沁润。
“说的正是你!”
卢母实在忍不下去,这媳妇今日不知究竟吃了什么猛兽的胆,自己抱着孙子无处可坐,她倒好,明明字字句句都在点她,竟还在旁若无人地吃吃喝喝。
“谁说我没所出,”凌玦用帕子擦了擦指尖,接着在肚子上转圈摩挲了两下,“这不已经怀上了。”
“什么?”卢母惊愕地差点咬了舌头,“你...你...我儿出征在外,你竟不守妇道,背着我儿怀上了野种!”
卢延逯也是大惊:“苏翎,你怎能做出这等丑事,他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刚怀上,”凌玦满意地拍了拍小腹,“这边是松仁的闺女,那边是软酪的千金,还是双胎呢。”
“你——!”卢母终于听出她在戏耍自己,不由更怒,转头向儿子告状,“你看看,你找的这媳妇,就是这般侍奉婆母的?”
凌玦支起下巴,疑惑地望着卢母:“我怀也不是,不怀也不是,老太太的心思也是很难猜啊。”
卢延逯也看得出母亲是故意找茬,只得按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欲从中调和一二。
“翎儿,母亲也是为你担忧,一时口不择言罢了,只是你万不该对她这般不敬,罢了,只要赔个不是,这件事也就算揭过了。”
卢母哼了声,斜了她一眼,冷脸等着她的道歉。
默然片刻,凌玦点了点头,“行。”
卢母得意起来,这媳妇不听话了,果然还是要儿子来治。
凌玦却对她扬了扬下巴:“只要你跟我赔个不是,我也就不计较了。”
卢母闻言,登时觉得气血上涌,头发都根根竖直了。
“你还懂不懂什么叫长幼尊卑!”
“老夫人莫气,”杜月娘忙上前安抚,“月娘突然上门,夫人她心有怨气,也是应当的,您消消气,动怒伤身啊。”
卢母喘着粗气,扫了她一眼,见她模样还算周正,就是眉眼间有些自作聪明的贼色,不过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也顾不得那么多,好拿捏就行。
“你看看,还是有明事理的人,”卢母一把拉住杜月娘的手,故作亲昵,“你为我卢家诞下子嗣,是我卢家的大功臣,不用理会别人,这孙子和媳妇,我认了!”
“多谢老夫人,”杜月娘感激地溢出泪光,“奴总听将军提起您,说您是天底下最慈爱的母亲,今日一见,果然不虚,虽是第一次见面,正儿这孩子却同您亲得很,当真是血脉相连。”
“那是自然,”卢母拍了拍怀中的大孙子,喜不自胜,“自打逯儿同我说过这事,我就整日惦记着,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我卢家的金疙瘩盼回来了,你们放心,在这府中,没人敢给你们气受。”
凌玦突然笑了声。
卢母傲然冷哼:“你笑什么?”
“这孩子血脉不明,辈分也无从查起,老太太你若是非要认下,也只能认他为义子。”
凌玦看向卢延逯,又用目光指了指那小童,玩味一笑,“从此你管他叫弟,他管你叫爹,你们俩各论各的,倒也不是不行。”
“你——!”
卢延逯面色红白交替,卢母牙根咬得咯咯作响,忽冷笑一声:“我早就知道今日会有这么一出,牙尖嘴利又有何用,你还当我怕了你不成,总有人能治得了你。”
说话间,门外跨入一青袍男子,对着卢延逯拱了拱手,笑道:“妹夫大人又打了胜仗,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卢延逯见着来人,微皱了皱眉,但碍于两家的关系,还是同他点了点头,“苏寺丞。”
“哎,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妹夫这就见外了不是。”苏栩笑吟吟上前,抬手便要勾上卢延逯的肩,却被对方敏捷地侧身避开。
苏栩也不觉得尴尬,只呵呵笑了两声,转头摸了摸男童的头顶,“这就是我的大外甥吧,来,让舅舅抱一个。”
男童缩着脖子躲进卢母怀中,口中含糊地哭喊着“娘救我”。
苏栩遗憾地撇了撇嘴,“大外甥还挺认生呢。”
“分明是你太冒犯了,”凌玦抓起一把瓜子,耐心解释起来,“这可不是你的大外甥,这是老太太刚认下的义子,跟你一个辈分呢,你合该叫大兄弟才是。”
“苏翎!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浑话?口无遮拦也要有个限度!”卢延逯刚被压下的羞愤再度翻涌而起,也顾不上苏家人在场,对着凌玦怒目而视,双拳紧握。
苏栩见状,忙将凌玦拉到一旁,回头对着卢延逯摆摆手:“这事儿交给我,妹夫大可放心。”
卢母也给儿子抛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放心吧,她娘家人不给她撑腰,你看她能坚持多久。”
另一边,凌玦手上没停,正剥得起劲,一个接一个地将果仁丢进口中。
“妹妹,你听哥哥一句劝,”苏栩一派语重心长,“今天你确实是受委屈了,但是咱们目光要长远一些,你看看妹夫在隆城立了这么大的功,圣人的封赏自然是少不了的,你日后有的是好日子过,这些小事何必放在心上呢。”
凌玦淡淡扫了他一眼,“然后呢?”
苏栩用目光指了指那男童,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那女人带回来的傻小子,这年岁话还说不清楚呢,你就带回自己房中养着,时间久了,他哪还记得谁是他的亲娘?夫君还是你的,孩子也是你的,你怕什么呀?”
“哟,还有这种好事。”凌玦反唇相讥。
“那可不,我可是你亲哥哥,还能害你不成?”
“这样吧,”凌玦面不改色,将手中的瓜子壳一股脑倒在苏栩脚上,“看你这么心动,反正你也姓苏,咱们长相也差不了多少,要不咱俩换换,从今天开始你来当这苏夫人,这日后的荣华富贵都留给你来享用,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苏栩忙后退了两步,用脚将那堆果壳扫到一边,气恼责怪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好心好意为你考虑,你拿我撒什么气?当年你铁了心要嫁他,父亲不肯松口,还不是我从旁为你们说话?”
“你劝父亲赶紧把我嫁给年届六十的定国公当继室,免得被这姓卢的穷小子钻了孔子。”凌玦淡淡开口。
“那...那事儿都已经过去了,况且你不也顺利嫁给他了不是,”苏栩的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关键是你这三年的苦日子都忍了,如今好不容易要熬出头了,这会儿将日后的富贵拱手让人,那不都前功尽弃了?”
凌玦点点头,了然道:“是,毕竟你都在同僚面前夸下了海口,如今将军妹夫若是没了,那不就前功尽弃了。”
苏翊见利诱不通,忖度片刻,随即换上一脸痛心疾首之色。
“妹妹,你能不能懂事些,别再这般任性了!你也知道,自父亲离世之后,咱们苏家哪还如你幼时那般风光,只是靠我一人苦苦支撑罢了。若是失了卢家的助力,你哥哥我的前途不说,你那侄子连酆山书院都进不去,你当真忍心吗?”
“你指望他帮你?”凌玦嗤笑,“他凭什么帮你?”
“我是他的大舅哥,平儿是你侄子自然也是他侄子,怎么着都得拉我们一把。”苏栩梗着脖子,大言不惭道。
“你算是个什么玩意儿?区区六品小官,满京里谁不能踩你一脚,人家帮了你,你能拿什么回报?”凌玦上下乜了他一眼,“还大舅哥?他连你妹妹的脸面都不在乎,还能在乎你这个废物大舅哥?”
苏栩面皮不薄,听了这番话也没红脸,只是依然坚持:“那……那咱们苏家不能就这般走向颓势啊,你多少得坚持一下,不能就这么把他放跑了。”
“颓就颓了,本来你也没什么本事,给你个大官你当得了吗,”凌玦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顺势而为就行了,左右你还有个差事,也饿不死你一家。”
“不行!”苏栩一把将她拉住,语气中多了几分威胁,“我可告诉你苏翎,你若是铁了心要和离,我和你嫂子绝不会让你进家门的,我们家里可不养闲人。”
“行,”凌玦抬手将他甩开,面色淡然将剩下的果壳挥向他的胸口,“正合我意。”
正在此时,门外忽迎进来一位年轻内侍,捏着嗓子同卢延逯道喜。
“恭喜卢将军,宫中来旨,命您去面圣领赏呢!”
苏栩登时急得跳起脚来,“你看看,我跟你说什么来着?赏赐这不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