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玦被顾珩一推,便斜斜倒在了柔软的床铺上。
她却并未气恼,而是顺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抱着丝滑的锦缎被衾,沉沉入梦。
翌日一早,她只听得一声尖利的惊叫,随即便有人将她的床帏掀开,拉着她的手臂便要将她往床下扯。
“你倒是睡得安稳,如今可没你的好日子过了!王爷要回府了,快滚回你的院子里去!”
凌玦还未睡饱便被吵醒,本就带了几分天然的起床气,她连眼睛都懒得睁,直接抬腿将那恼人的婆子踹开。
婆子没料到这平日里不言不语的卖酒女居然敢反抗,踉跄了两下摔到在地上,狼狈而恼怒地指着她:“你……你还敢踹我!当真是不知自己的斤两了,长公主已经回了宁都,你以为王爷如今还会把你当回事吗?”
凌玦打了个呵欠,恹恹睁开眼看向她,“王爷是不是还把我当回事不重要,但若是他回来发现我仍在此处,你的差事倒是铁定不保了。”
婆子刚扶着脚凳站起身来,闻言惊地猛抬起头,“你胡说什么!”
凌玦又合上了眼,拢着被子再度躺下,“你明明早就该来收拾房内床铺,可昨夜却躲懒吃酒去了,清早压根没起来,临着王爷快回府了,才发现我还睡在这儿,你说若追究起来,王爷能体谅你不胜酒力吗?”
婆子的面色刷地一白。
王爷的脾气谁人不知,最是不喜下面的人不守规矩,别的府上仆妇犯点小错,可能只是罚月钱了事,但在摄政王府上,是不可能就这样轻轻揭过的。
上次厨房采买王三家的贪了二钱银子,她儿子还是府里的管事,都直接被撵出了府去,别说她还破了府里的规矩,王爷不许下人在府内饮酒,若是当真将她发卖了,到时她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啊。
婆子随即目露凶光,上前两步来到床边,作势便要强拉她下床。
凌玦倏地睁眼,目光凉凉一扫,又幽幽道:“不仅偷着吃酒,还借着王府的名目在外放印子钱,万嬷嬷很是威风啊。”
万嬷嬷脸上几经变换,又惊转怒,又由怒转惧,最后定格在了一个极为扭曲的表情上。
放印子钱这事儿,她自己根本没出面过,为了稳妥起见,委托了一个娘家侄子替她办的事。这卖酒女被带回府里已经一年多了,和外面也没什么往来,她是如何知道这事儿的?
难不成是有人多嘴?会不会王爷已经知道了?
思及此处,她对未知的恐惧到底占了上风。
“宋姑娘,今日是我太着急了,给您陪个不是,”万嬷嬷强忍着对她的不屑,硬挤出一抹僵硬的笑,“还请您先移步回您的院子,若是王爷回来了,您不也要受王爷的责怪么,老奴虽鲁莽了些,可归根结底也是为了您好啊。”
“王爷为什么要责怪我?”凌玦的困意散得差不多了,此时缓缓坐起身来,“昨夜可是他将我抱进房来的,他心疼我还来不及呢。”
万嬷嬷暗啐了声,心说这小蹄子真真是不要脸面,果然是市井破落户出身,这种话也能拿到明面上说吗。
但当下的要紧事是赶紧将这大佛挪走,免得自己遭了牵连,她面上还是赔笑道:“昨夜是昨夜,今日是今日,宋姑娘还不知道吗,长公主殿下今晨已经回了宁都,王爷今日子时急匆匆出门,正是去迎她了。”
“长公主回来了,那又如何?”凌玦一脸坦然,没有半点儿惭色。
万嬷嬷皱眉盯着她,暗忖着这小丫头是真傻还是装傻,难道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带回王府不成?
“宋姑娘,你难道没听说过?王爷和长公主殿下当年可是青梅竹马,他们还曾定下婚约,王爷可是对她情根深种,心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他们二人如今得以重聚,王爷这不早早去城门口迎她了,哪还有心思花在你身上?”
她将一旁椅上的外衫披在凌玦身上,苦口婆心地劝着,同时不着痕迹地将她扶着站起身来,“你且躲着些,留在府里还能有口饭吃,若是当真闹到王爷面前,他一怒之下将你赶了出去,你可是从王府里出去的人,你说说谁还敢娶你?那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呢。”
凌玦被她扶着走了两步,来到桌边后又顺势坐下,用目光指了指桌上的茶壶,不动声色道:“王爷既然对长公主情根深种,当年她怎么还会嫁去北燕呢?”
万嬷嬷面色一凝,憋着口气给她倒了杯茶,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瞧你这话说的,我这个不认字儿的老婆子都知道,长公主殿下可不是寻常女子,她那是为了家国大义牺牲儿女私情,是咱们大宁的英雄,可不是你能随意揣度的。”
“我知道啊,”凌玦端起茶盏,轻啜了口清茶,蕴了口清气,忽地抬眸扫向她,“所以这样看来,王爷对她也没那么在意,不然她要去北燕的时候早拦着了,还用等到现在?”
万嬷嬷有些忍不下去了,她虽贪点儿小利,可也不是个糊涂的,长公主这等大义谁不钦佩,这卖酒女居然敢在背后编排公主,果然是个蠢钝如猪的,她连公主的半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王爷能不厌弃她么?
她拧着眉心不平道:“哎你这小丫头片子怎么听不懂人话呢?我都说了是为了家国大义,什么拦不拦的,你怕是大字不识一个,哪里懂得这些圣人道理,就别在这胡说八道丢人现眼了。”
凌玦放下茶盏,将外衫的衣袖缓缓套上,慢条斯理地理好衣襟,轻哂了声,道:“我虽不懂大道理,但也见过山里的猴子打架,两只公猴要争母猴,若是其中一只半路退了出去,只能眼巴巴在旁边看着,唯一的原因,就是那只公猴打不过另外一只,这道理放在人身上也是一样的。”
“如何一样?”
顾珩的脸色冷得像一块寒铁,脚步沉沉跨入门中,站在桌边免对着凌玦立住。
他身形颀长,肩背又生得阔,因而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光线,将她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万嬷嬷听见说话声,又见着来人,不由大惊失色,忙不迭跪到一旁,连连叩首求饶:“王王王爷……老奴知错了。”
“出去。”顾珩头也没回,吐出了毫无温度的两个字。
万嬷嬷如蒙大赦,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屏着呼吸起身,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踮着脚尖后退了几步,待到跨过门槛,终于松了口气,便一路小跑着除出了院门。
房内的顾珩却直直盯着凌玦,目光似是要在她脸上刺出个窟窿来,“你且说说,放在人身上怎么一样?”
凌玦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执着茶盏却又不饮,似笑非笑的对他举了举杯,仿若庆祝似的,“殿下和亲,王爷不拦,皆是因畏惧北燕,就像猴子怕猴子一样。”
顾珩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把将她手中的茶盏扫落,茶汤泼出一道弧线,茶盏落在石板地面上,却并未摔碎,而是骨碌碌滚到了墙边,无路可退了才转了几圈儿停下。
他抓住凌玦仍举在空中的手腕,冷冷开口:“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道理这么浅显,哪还用人教呢?”凌玦不见惧色,唇边依然噙着一抹浅笑。
顾珩手上用力,一把将她扯着站起,接着前倾了几分,另一只手虚虚环住她的脖子,威胁之意尽显,“不许你用这张脸胡言乱语,知道了么?”
看来自己近日对她太好了,已经让她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凌玦却依旧面不改色,甚至还对着顾珩微微挑眉,“我说的不对么,那不若王爷告诉我,当初为何不拦着长公主殿下去和亲呢?”
顾珩一瞬竟有些呆愣,这个卖酒女平日里甚是乖觉羞涩,见着自己连眼睛都不敢抬,何时对自己说过这么多话。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他的一念之间吗,居然还敢这般质问他?
如今他的钰儿已经回来了,再留着这女人好像也没什么必要。顾珩心下生出一个决绝的念头。
可面对着这张脸,他却又有些下不了手。如今她这副成竹在胸的神色,更是将钰儿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顾珩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况且钰儿今日虽回了宁都,对他的态度却已不似往日,见着他也没见什么特别的喜色,才说了两句话便匆匆回宫,自己一时也有些捉摸不透她究竟是何打算。
罢了罢了,许是分别太久,她毕竟嫁过人,如今也有些抹不开面子吧,待他再闻言软语地劝一劝,应当也就好了。
这段时间,将这卖酒女留在府中,暂且过度一下,倒也还算有几分用处。
“来人。”
顾珩手下一松,心头竟也是一松,他将凌玦的手腕甩开,对着门外冷声吩咐,“将她带回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院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