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安灵修学院，丁院。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人间，这片被戏称为废柴云集的土地上却灯火通明，无数修士还在和自己鏖战。对他们来说，不付出比别人多千倍万倍的努力，就无法在这个残酷的世界生存。

丁院最偏僻的角落，几颗参天古树拔地而起，一座规模不大的木屋静静坐落在荒草丛生的地面上。相比周遭几个人满为患的教室，这儿显得过分冷清。人迹罕至，鸟不拉屎。相对应的，既然教室周围都荒凉得雪花飘飘北风萧萧了，这儿的老师肯定不怎么地。

此刻这位不怎么地的老师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蒲团上看余意在教室中央练习刀法。

他没精打采地看着女孩一遍又一遍地挥刀练习学院入门级别的基本刀法，很是无语：“如意啊，你倒是看看如今是什么时辰了。你练刀也得有个度啊，你师兄师姐都走了有四五个时辰了，你还搁这练，你不困为师还困呢。”

余意顿住，慢慢停住刀势，不好意思地抿抿唇，朝一脸不悦的老头道歉：“抱歉，老师，我这招老是练习不到位，给老师添麻烦了。”

“啧，不是为师说你，就拿着你这把破刀，刀法练得再出神入化有个屁用啊。你接得住小陌那刀一下吗？”柳哲渊翻了个白眼，朝余意吹胡子瞪眼。

陌无痕的刀是玄阶中品灵器，她的刀是黄阶下品，只能算作脱离了凡兵的范畴。

“是，老师，我明白。”余意神色黯然几分。她明白一把好的兵器对于灵修来说有多重要。可就连这把灵器界最低级的烛刀，都是她做了好几个月任务攒了好久的灵石才买的。她根本支付不起购买更高品阶灵器的费用。至于炼器师专门为灵修量身定做的高阶灵器，她更是不敢肖想。

“你明白个屁！你明白了倒是换一把啊。”柳哲渊冷哼一声，想了想自己这个徒弟的性子，语气又软下来：“为师知道你可能暂时拿不出多余的灵石买刀，我先给你五千灵石垫上，你就当是师父送给徒弟的礼物了，行不行？”

“……”余意默然，捏着刀柄的手用力几分，骨节苍白。

“不是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实在不行就当师父借你的，跟师父就这么见外？”见她沉默，柳哲渊急了，语气十分恨铁不成钢。

“不用了，老师的好意我心领了。您别担心，我暂时只是练一些招式，也用不上太好的刀，再过一段时间我会换的。”余意语速不疾不徐，慢慢对柳哲渊解释。女孩的声音平静温润，仿佛富有魔力，有着能够安定人心的力量。

“……哼！行了，你走吧！为师要休息了。”柳哲渊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不耐烦地把余意往出赶。

余意歉然地朝柳哲渊笑笑，朝他告辞后出了教室，没有回学院分配的宿舍，而是往家赶。

柳哲渊是真心为她好，她知道，可这份好，她没法接受。

余意家在浔安城最北端，她步子放得飞快，可到家时还是到深夜了。

还没进门，她就听见里面传来交谈声。声音很大，她都不用刻意去听就自然地流进她的耳朵里。

“你说你也真是的，你女儿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你也舍得让她干这种活计。说不准会遭报应呢。”声音尖细难听，沾着刻薄的调笑。

“哼，老子生了她，她就得帮老子干活。”男人声音沉闷冷硬，话语里满是理所当然。

余意步子丝毫不见停顿，走向前去推开木门。

一个瘦小干瘪的男人就映入她的眼帘。

男人一脸猥琐的笑，看见她进门也没止住话茬，仍贱兮兮地对她父亲说话：“我说老余啊，你女儿那么漂亮，不如卖给我暖床吧，我给你一百灵石够不够？这样她也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了，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多好。”

余振山瞥见余意进门，眉头蹙起，没再理会男人，走到余意面前问她：“三更半夜的你回来干吗？”

余意淡淡地回问他：“我回来得不是正好吗？”她是回来跟他说一声这段时间都不会回家住了，不过现在好像不用说了。一般只要这个瘦猴来见余振山，就说明她有活干了。

“……那你来得真巧。”余振山被余意噎了一下，他转头瞪了一眼看热闹的男人：“这枚魂我接了，你走吧。”

男人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余意，出门的瞬间又嬉皮笑脸地补了一句：“老余啊，我刚刚的建议记得考虑一下。”

余振山置若罔闻，走到屋子拐角处的木桌旁，拿起上面一个黑色的匣子，递给余意。余意缓缓走到他跟前，接过东西。

“我这段时间，都不回家住了。这个灵魂净化好我会尽快拿给你。”余意开口。

“随便你。”男人声音冷然，不带一丝感情。说完便转身钻进最里面的小房间，砰的一声甩上门。

余意没再理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刻满符文的黑色匣子。

她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装着一个缠满怨念不得解脱的灵魂。自她十五岁成为悟灵者起，就一次又一次地从余振山手里接过这样的黑匣子，接了无数次。

余振山要她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消除灵魂携带的怨念，然后将渡化纯净的灵魂交给余振山，以供他修炼邪术提升修为。

最肮脏的欲望却需要最纯净的灵魂满足，真是可笑至极。

余意眼底染上讥讽，缓缓打开匣子。匣子里布着特殊阵法，只要打开，就能看见魂魄主人简短的生平，自然也就能寻到它的怨念所在。找到纠葛了，才有办法解开。

没一会儿，余意便掌握了这枚灵魂的全部信息。她看着眼前的画面，面色越来越沉重。这次的的灵魂……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魂魄的主人是个女子，叫姜琼。是暮彻帝国某个不入流的小宗门宗主的独生女儿。虽说是小宗门，她少宗主的日子过得还是比寻常凡人好太多了。在宗主父亲的庇佑下，每日舞刀弄枪，日子过得十分快活。大概如意的日子总是不会长久，她的劫难来了。另一个规模略大的门派当家人看中了她，想娶她做夫人。但那位宗主年龄大到她的宗主父亲还得叫他声老哥，是个坏事做尽的糟老头，她怎么可能应允。她的父亲爱女如命，自然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老头的提亲。这之后，老头恼羞成怒，派出几个武艺高超的门徒，打算趁她出门时劫人。

没想到的是，她得救了。救她的是一个负伤的男人，长相英俊，气宇轩昂。男人虽身受重伤，仍不费吹灰之力就救了她。就像话本里说的那样，英雄救了佳人，佳人芳心暗许。

后来父亲为了答谢他，邀请他在宗门疗伤，他答应了。他好像在躲什么人，伤好后他也没走，留在宗门，时时替门人指点武艺。他很厉害，在他的指导下，大家的功力都有了很大的进步。父亲私下对她说过，此人功力深不可测，怕远在他之上，绝非池中之物。她知道父亲的意思，不要喜欢他。可是他看她的眼神那么温柔，或许在一开始，她就沉沦了。

可是，他还是离开了，在两年后的一个深秋。她没有挽留他。没有资格，没有理由。只是整理他的小屋时，姜琼在他的桌子上发现了一个造型独特的铜镜。铜镜上面放着一张字条：在上面滴一滴血就能看到我了。她将它锁了起来。

再后来，一伙神秘的黑衣人找到她。他们向她询问他的去向，她说不知道。

黑衣人灭了这个不入流的小宗门。他们将这儿翻了个底朝天，发现了那个铜镜。

领头的黑衣人嗤笑一声，蛮横地将她本就鲜血淋漓的手指按在上面。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到她的英雄站在另一个女人身旁，言笑晏晏。女人身姿婀娜，余意看不清她的脸，却无端觉得她一定是个美人。

余意感觉胸口仿佛被压上了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向来看不得这种悲情的结局，更何况，故事里其中一个主角，是她刚刚才见过的朋友。那个救了姜琼的男人，是江珞。

她是局外人，此刻却真切地在为江珞难过。她明白生命中充满了各种不得已，他或许……都不知道她不在了。

余意眼睛酸涩，深呼吸，压下翻涌的情绪。

说起来，她哪有功夫替别人难过？

她从来都不属于她自己。生命赋予她唯一的意义，不过是在别人的故事里颠沛流离。

她带着黑匣子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将它放在房间正中净魂阵的阵眼处，开启阵法。霎时，阵法周遭缠绕起淡淡的灵气，如海浪般，不断地冲刷着黑匣子。

余意走到床头，挑亮蜡烛打开那本有些旧的本子，翻到最新一页开始记录：

姜琼，暮彻帝国流云宗，与弦月宗有旧怨，遭灭门，凶手为追踪江珞而来，或为其仇敌。

犹豫片刻，她提笔将“江珞”二字圈了起来。落笔很重，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原本还担心渡灵一事会和自己照顾许尔栖的灵宠起冲突，这下不用担心了。这次渡灵的最佳突破口，可能就在她身边。

写毕，她合上本子，挑灭烛火，和衣躺在床上闭上双眼。

不出意外的，她又睡不着了。

每次准备渡灵的晚上，她都睡不着。她会不由自主地回想那些灵魂的前尘往事，她会思考如何才能消解他们的怨气。但此刻，她的脑海中全是她。那个自己喜欢了好久好久的人。

初见她是在自己刚来灵修学院的时候，新生大比，她被好动的师妹拉去甲院，说要带她瞻仰一下天才们的风采。

当时酷暑难耐，甲院演武堂人山人海，身着各色制服的弟子乌乌泱泱，余意只觉烦躁。直至那人闯进她的视线，如一阵清爽的风，瞬间驱散她的燥热。

被吸引的原因很简单，她太漂亮了，是余意长这么大以来见到的，最漂亮的人。

女孩清瘦高挑，舞动的身姿清逸出尘，正执剑和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缠斗。她使着看似平平无奇的剑招，却轻轻松松地化解了男子一次比一次凶猛的攻势，和气喘吁吁的男人一对比，更显得游刃有余。没一会儿，她便把剑架在男子脖子上，低声开口：“承让。”

余意不懂剑，她更没有能耐去评判甲院弟子的对擂，但她无端觉得，那个女孩很厉害。只要她想，她可以更快地结束这场比试。

余意没有去刻意打听她，但还是在同门们的津津乐道中知道了她的名字——许尔栖。她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名字可以如此动听。

再后来，她会下意识地关注她，明明两个人没有一点交集，她却清晰地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喜欢上了她。

她从未否认自己的感情，她也从不妄想圆满这份感情。她只是任由它肆意生长，如藤蔓般扼紧她的心脏，让她深切地感知到：活着是有意义的。

一直以来，她是她的视线所及，明天开始，她会是她的方圆几里。

多幸运啊。她该知足了。

作者有话要说：祝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