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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从清晨下到了午后,于是姜行原定半日的车程延长了一个时辰。
泥泞崎岖的乡间小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一不留神一脚水坑溅起三尺高。新建的县城还是扯东墙补西墙的窘迫,两片木板一搭就是城门,傅闻弦蹲在碎石砌的陋墙下看蜗牛爬,望月提着她的领子怕她栽进水沟里。
“蜀王府的人昨日送来些物资,总算赶在大雨前把官衙屋顶的漏补上。”望月与他说,“剩下些口粮和锅碗瓢盆送了姜姐姐,她在乡间开了个塾,缺的东西多。”
“她身体还好吗?”
“精神看着比之前在城里好些,就是这里条件不怎么样。”望月拉住追蝴蝶快追到沟里去的傅闻弦,“你听小唐说过姐姐的情况吗?”
姜行点头。
姜舟的胸痛越来越严重,时不时头晕咳血。唐朝岁委婉地提醒过姜行,但她瞒不住事儿,看着那支支吾吾的样子姜行的心就沉了。
“我们小时候跟父亲四处漂泊,便是住在这种小村寨里。她想在这里教书就随她去吧。”姜行轻轻踢了脚下的石子,“现在我也来了,好多陪陪她。”
“我也我也!”傅闻弦举起手,“我帮姐姐的塾找了好多学生呢!”
姜行失笑,“你这不是给她增加负担?”
傅闻弦眨巴眨巴眼,像个小金鱼一样吐泡泡愣在原地。望月又拉着她向前走。
“城里……没事儿吗?”
姜行知道他在问谁。蒲公英被乡间的风扬起,细绒划过皮肤,仿佛是勾在心尖儿上般让心头微颤。
“我每晚都去看他,他总是坐在桌前,大概也很忙吧……整个南府上下都在为赈灾的事情焦头烂额,我也不好总是跟个游手好闲的一样去叨扰……”
姜行絮絮叨叨地说着城里的情况,望月擅长沉默地听。只有傅闻弦摇晃着脑袋,实在是忍无可忍地打断这冗长无序的叙述。
“所以为什么哥哥坐在桌前就一定是在忙公务?”她拉住姜行的衣袖,“他有可能在等你啊?”
“是吗?”他讥笑着反问,“那还真是荣幸。”
年轻的女孩儿看着他敛容。不再覆盖温和爽朗面具,曾经令她仰慕的俊美五官亦变得冷峻而陌生,二月春寒料峭,她吸了吸鼻涕,慢慢收回了冻僵的指尖。
姜行能从沉默的气氛中意识到自己并不太好看的脸色。但他无法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地回想盘桓在自己与南朔之间的沟壑——
比起怨恨那场时局与阴差阳错之下的背叛,他更在意自己是不是正在无意识利用过去的差错禁锢一份根本不属于他的爱,对方也从未亲口说出一句喜欢。
南朔给他的情意里,多少是出自真心,又有多少是出自歉疚?
至少在他们初识的第一世里,南朔爱这片土地远大于爱他。在他最初的构想里舍弃姜行是必要的牺牲,而在当世最终的构想里,他也并没有考虑过带上姜行。
他背负行囊的动作太过于沉重,太过于庄重,让同样领教长辈遗命的姜行陷入自我怀疑,软弱又一事无成的自己,真的有资格与他并肩而立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意起世俗上的功名利禄。
“我想,他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便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等到……”
“姜行。”
姜行觉得,或许是自己沉浸在思考中太久,他竟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传来的车轮声。等他姗姗来迟地转过身,南为已然推着轮椅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笑着。
“我来找姜盟主……哦,姜大人有些公务上的事儿。”他解释,“不是故意偷听的——”
“你直接说是我不准你出声的就行了,”轮椅上的青年打断他,“毕竟人大多只能在背后袒露真心。”
“……你生气了吗?”姜行看着他没什么起伏的面容,“比起你瞒我的来说,这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你说的对,我向你道歉。”南朔从善如流。姜行盯着他的脸,那是他最熟悉的南朔,游刃有余,疏淡谦和,从上面找不出一点儿因情绪而起的窘迫。
“姜行,”他顿了顿,清了清有些低哑的嗓子,“祝你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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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为是来找姜行借粮的。南氏所辖的临邛因为火灾受损严重,影响了春季播种,粮食严重短缺,但姜行也没有办法。绵虒与临邛就是一场地震下幸存的难兄难弟,你缺一条胳膊我断一条腿,谁也帮不了谁。
他们在漏风的屋里对坐叹气,姜行问他南朔怎么想,对面只能更沉重地叹气,说你不会以为他真像看上去那么完好无损从容不迫吧。
“毕竟人大多只能在背后袒露真心。”南为一脸生无可恋地摊在椅子上,“这话送给他自己裱起来好不好。”
“发生了什么?”
“我不能说,”南为捂着脸,“他不想困住你,什么早上做了噩梦把花瓶碎了要嘎了自己这种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
姜行呆滞地看了他片刻。被恼怒冲昏了头脑,他似乎忘了曾经在京城的那么多个日夜,他最善于伪装,装得人模狗样云淡风轻,敲一敲都是空得都能听到回声。
受够了,他受够了,愧疚也好亏欠也罢,只要能留下,让他再也说不出祝你一路顺风这种鬼话。
他扔下纸笔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