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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初阳躲在天边的云层后面慢吞吞地向上挪动。
到底是入了春,雨后的风虽冷,却并不刺骨。
姬禾同云纱往青夫人住的院子去。
没了阿娘,她在王府的日子越发艰难。
今早甚至来不及深究自己昨日是如何回来,便去给父王和王妃请了安。
回来路上,她想起还有些东西在原来的院里没拿走,便转道去了。
都说人去楼空,踏进院里的一刻姬禾方才有了实感。
明明从前总觉得太小的院子,如今却忽然宽敞了,甚至处处都透露着荒凉。
云纱赌气地踢着小院里零落的石子,嘀嘀咕咕:“不让住原来的院子便罢了,还要让姑娘搬去最西边的那间!那儿都多少年没住过人了,且不说收没收拾,那东墙外还有棵那么高的树,院里都几乎见不着太阳,又冷又潮的,这不明摆着欺负姑娘你么?”
谨小慎微如她家姑娘,今日却意外地没拦她这通牢骚。
姬禾只朝她无奈地笑了笑,转而去梅树下捡树枝。
“傻云纱,过了春便是炎夏,有高树遮阳便不怕中暑了,我们应当会住得更舒坦才是。”
青夫人的风寒被有心之人传成了痨症,如今人一搬走,下人们便将这院子视作晦气的地方,恨不得绕道而行之,自然不会有人靠近。
她便想着让云纱撒撒气也无妨,只是不能气太久,需得好好宽慰一番。
“是吗?”云纱讪讪跟过来,蹲在她身边,“姑娘拿这作甚?”
“我曾藏了坛酒在这儿。”姬禾说着已经开始用树枝扒开泥土,云纱便也埋头跟她一起。
酒是她和阿娘一同酿的,小小一坛,埋在院里的梅树下。
本是想着等她出嫁时拿出来喝,可打从姬禾及笄后,她的婚事便被王妃一拖再拖。
王妃先是借口青夫人身子不好,想多留女儿两年,那时征王还曾夸她体恤妾室。
后来又逢国丧三年,太后在世时便对征王极好,视如己出。王妃便借此说府上理应守孝,免去了一切喜事。
故而时至今日,姬禾都二十岁了才准备议亲。
从前有阿娘在府上,她觉得不嫁也无妨,如今这想法也不曾改。
只不过缘由不同了。
“晚禾将熟欲采之。”
她轻声呢喃一句,转而抱起酒坛,就近坐到了屋前的石阶上。
眼瞧着姬禾直接撕开了坛子的封口,云纱惊慌地伸手,“姑娘,这酒不是夫人说要等您成婚时再……”
她话音未落,却见姬禾已然仰头灌了一口。
冰冷的酒液滑入腹中,却留香甜之味于唇齿之间。
这是她第一次饮酒,竟不觉难喝。
只是不知昨儿世子弟弟要她喝的酒是什么滋味儿。
姬禾冒出这么个念头,又立刻将其掐掉。
她不顾云纱越瞪越圆的眼睛,又接连几口下肚,直至腹中渐有暖意,才缓慢地舒了口气,面上已然浮起些许红晕。
日头高照,风中难得带了温热,拂过她身上时掠起些许碎发。
姬禾抬手将发丝掖到耳后,精致白皙的脸蛋儿完全露在阳光下。
睫如蝶翼轻颤,眸若桃花含情,她虽未施粉黛却已明艳不可方物。
可偏偏她惯了循规蹈矩,于家中谨小慎微,于外人眼里又如高岭之花无可采撷,难得有今日这般松快模样。
就连云纱这种日日能见、时时可观的,也不由怔了一瞬,方才想起将酒坛夺过去。
“姑娘,万不可再喝了。这连晌午都没到呢,你吃醉了酒如何跟王爷王妃交代呀!”
姬禾却勾唇轻笑了声,歪着头靠在身旁那窄小的肩上。
“云纱你说,难道嫁给一个六旬老人做续弦,是值得庆贺之事吗?”
“姑娘你……都听到了呀。”云纱心疼地快要落下泪来。
王妃确实是在准备为姬禾议亲不错。
但府里也传遍了,王妃为她物色的亲事,是去给永安侯府年近六旬的老侯爷做续弦!
她知年岁大了不好议亲,又是庶女,为人继室也属正常。
可那老侯爷的儿子怕是都比她父王还要年长,她还能过去给人做继母?
这未免太过荒唐。
可偏偏侯府那边还真就同意了!
方才去王妃院里请安,王妃的贴身侍女玉竹耳语那几句她听得真切,还说老侯爷要亲自来提亲!
眼眶酸涩,姬禾抬手轻揉了揉,指节上便湿了小片。
“云纱,阿娘说希望我嫁人离开王府,可那侯府也并非好的去处。”
“我不想嫁……”
她大抵是真的醉了,眼前竟晃过某人笑吟吟的模样。
昨日那样近的距离,令人酥麻的呼吸拂过她的耳侧,以及他身上那冷到发苦的熏香……
“我以为阿姐懂我。”
“阿姐别怕,我在呢。”
“不急,阿姐慢慢想。”
温柔清冽的声音适时地回响在耳边,似乎想要引诱着她一步步朝某个方向而去……
是夜,王府里寂静如常。
世子所居墨钧阁的书房,正灯火通明。
姬戍整日都没在府上,入夜了方回。
眼下无影未曾守在外面,廊下的角落里,却有一纤纤背影踌躇地站在那儿。
耳边不断回响起傍晚听到的青夫人病危的消息。
姬禾红着双眼紧紧捏着指尖,几乎快有血色渗出来。
书房里的暖意隔着门窗似乎也能感知,却笼不到她单薄的身上。
唯有走进去,走进去便可暖和了,阿娘和她便都能得救了……
这般想着,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叩响了面前那扇门。
“阿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