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靴子踩上鸡头,一脚将其彻底碾碎。黑气归笼,狂风消失,易昀翻飞的衣摆恢复平整。他扭头望向崖边,沉默片刻,朝那走了过去……
千岁之雉,入海为蜃。
这里的“蜃”与前尘蜃境的那个“蜃”有所不同,前尘蜃境是情感、执念等凝成的实气,类似于某种自然景观。
雉化作的“蜃”,也是一种实气,但却是一股受雉的意志影响的实气。雉入水后形似蛟,名为“蜃楼”,它会像分泌珍珠质的蚌,分泌出“蜃气”将它的海底巢穴重重包裹,形成一道天然的防护罩。
外来者闯入,就会陷入它编织的幻境中。
若是外来者孤身一人,则会被照见心底的潜在的欲望。心志不坚者会彻底陷入为他们量身定制的幻境中,再也出不来。
若是外来者们之间存在某种关系,那么蜃气极有可能以此为基础,构建出一个虚实结合的幻境。它巧妙地利用外来者之间的种种关联,将真实与虚幻交织在一起,令人误以为在幻境里和同伴经历的一切才是真实,于是忘记了回去的路。
易昀坠入的,就是这样的幻境——以他与漆瑭的关系构建的,未来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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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瑭的脑袋很晕,她隐约觉得她的身上发生过什么大事,但是想不起来。
她从工作台上起身,卸下防护衣后揉着腰打了个呵欠。她想,可能是太累了产生的错觉吧,毕竟她已经三天没睡觉了。
这是她从学院毕业后,第一次随军驻扎。
临行前,老头嘱咐了好多遍“注意安全,活着回来”。
漆瑭吐吐舌头:“你怎么比我还紧张?放心吧老头,我们‘维修工’蹲在大后方,安全得紧。”
确实是安全得紧,就是累。当然也是因为她自己不服输的性子,急于做出点名堂来,所以她埋头工作间整整三天,独自一人将一架破损率高达85%的机甲修好了。
漆瑭用指纹叩开保温器,从里面取出一管营养液,拔开盖子仰头喝了下去。
有点酸,是什么古怪的青苹果味。她觉得设计师简直是脑子有泡,这还不如原味的好喝。
漆瑭硬着头皮吞下去,她实在太饿了。喝完呸了两声,便去洗漱间里好好收拾了一通。
她完成了这么个大项目,必须得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大众面前,雄赳赳地推开工作室大门,迎接属于她的鲜花和掌声!然后再给老头去信一封,让他也跟着面上有光……
整理好后,她昂首挺胸得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慢悠悠推开了房门。
然而没有掌声也没有鲜花。
——当然没有了!军队里哪来的这种东西,这都是战争结束后留给幸存者的慰问!
但她没想到,她会看见冷冰冰的信箱仪。
老漆头死了。
据说他是在维修轨道站时触电身亡,被发现时已经没救了。消息传不进军队,硬是晚了七天。消息抵达,漆瑭反而正埋首工作间,直到今天她推开房门。
相熟的工友忙碌中看到她,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节哀。”
人群来来往往,每个人都很忙碌,没有人注意到她。
与她对接的运输兵也只是说:“哦!修好了,你自己?厉害,明天启用哈,你知道的,今天前线吃紧,大家都太忙碌了。”
祸不单行,入夜,警笛声长鸣营地,有虫族偷袭。
人心惶惶,传言虫族大军有内应,得以长驱直入,大后方也要不保了。
工友说:“倒霉催的,还想多活几年呢艹!早知道我注定英年早逝,就去前线当兵了,好歹联邦币发的多,总比现在过得潇洒!累死累活的,存款还没舍得花,人就要挂了!”
另一人说:“紧张着呢,你别逗我笑。”
工友拐了拐漆瑭,问道:“喂,你怎么不讲话?累傻了?你说他们要怎么安排咱们,有没有人能来保护一下脆弱的战五渣维修师啊。”
漆瑭扭头盯着他,那双向来温和明媚的眼睛此时一片幽黑。
工友吞了口唾沫,惴惴不安道:“你,你怎么了?真累傻了?”
另一人拍拍他的肩,低语道:“她爷逝世了,你别逗她了,长点心眼吧。”
这一刻,漆瑭的心里突然涌现出一股难言的戾气,将她伪装了十年的温和表象撕个粉碎。
有什么必要继续装好人呢?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普世意义上的好人。
当初不过是为了让老漆头收养孤苦无依的她,才学着乖巧、懂事、纯洁、天真,后来继续伪装也只是为了别人口中的赞美、喜爱。
因为她发现,当她不去思考他人“好意”的真假时,那些赞美和喜爱竟然诡异地滋润着她贫瘠缺爱的心灵。她开始享受这种“被他人喜爱”的感觉,于是面具越来越多。
她恍然惊觉,自己竟然有些不认得自己了。
当年那个垃圾星小霸王,敢于游戏禁湖、单挑群童的她,早就不知道被丢在哪个角落里了。
现在老漆头死了,她像是猛地被谁抽醒了似的,从掩耳盗铃式构建的虚假现实里惊醒。她忽然觉得过去许多年做的许多事,都特别特别没有意义。
于是她翻身进了那台机甲,一跃而起,颇有几分神挡杀神的气势。
所幸那天没什么不长眼色的工友跳出来阻拦,否则她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犯下弥天大祸,把自己送进军事法庭。
那台机甲手下的亡魂,只有上百只恶心的虫族。
杀、杀、杀……
虫尸粉碎,遍地狼藉。生死攸关,血脉偾张,紧张之下大脑反而愈发清醒,那刺激的滋味真令人感到痛快。
她想,原来我竟是这样疯狂的一个人,原来直到现在我才看清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