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温峤与右夫人也绝口不提,心头烦闷却无处宣泄,眉宇之间隐有戾气。
住持笑眯眯开口:
“陛下,梵净寺后山飞瀑流泉间有一处养心胜境,唤做七叠云砚。
传闻是西王母的铜镜坠于人间幻形而生,一年四季均宜人,可调精舒体。
陛下与几位娘娘舟车劳顿,不妨去那云砚胜景中小憩一番?”
众人一听,兴致盎然。
用过晡食后,便一同来到这气雾蒸腾处。
孤月悬空,七叠云砚果然名不虚传。
其表面光滑如几方巨大的砚台层叠交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云雾蒸腾缭绕,似是九天降下人间的几池琼浆。
七叠云砚刚好有不多不少七汪清泉,因着山石阻隔,泡于池中不用担忧坦诚相见。
温峤年少面薄,借口练剑,转身回了山寺。
皇帝老大不客气地首当其冲脱了周身衣裳浸入池中,有些微烫的温泉水漫过肩膀时,他舒服地轻哼出声,周身疲劳登时消解了大半。
右夫人见赵婴齐自得其乐,领着三位夫人寻了最远处的三汪清泉池。
月辉映照下,热气氤氲成砚间霞蔚。
宫中美人们褪去袍衫浸入水中,宛若云端仙子坠下凡尘。
染上绯色的脸颊水光潋滟,丝毫未察即将大限将至。
“几位夫人,非礼勿视,在下便送到此处。”后山林间,许翊闭着眼,背转着过身从另一头离去。
有三道倩影不着一缕,从林间悄然步出。
赵婴齐头枕在一块黄白色的软石正兀自发着美梦,恍惚听见连声惊呼。
他猛然抬头,看到稍远处云雾间有几道摇曳不定的身影,鬼影幢幢。
脊心处骤然升起一阵恶寒。
自己怎得如此大意,这梵净山荒郊野岭,因几位夫人在此净身沐浴,他遣开了琅琊与昆仑,若是有居心叵测之徒想要谋害于他,岂不坐以待毙。
他高声喝问一声,“是谁在那?”
无人回应。
赵婴齐浑身肌肉下意识紧绷,有种不安的心情涌上心头,他轻轻摸过池边的衣袍披上,将佩剑攥在手中,往几道身影走去。
虽已是春日,山中夜晚仍是寒凉,水汽蒸腾凝结成时而浓烈,时而稀薄的雾气,如仙境般。
赵婴齐猝然听到一声轻笑,
如同被人迎面一击,霎时间呼吸艰难。
“陛下——”
“是谁?”赵婴齐手中之剑下一瞬就要刺出。
“是我,许翊。”
对着袒胸露怀的皇帝说出自己名字时,许翊觉得,自己为这四个女人实在牺牲得太多了。
皇帝只消再走几步,便会看见此时此刻那三处琼浆池如今骨血腾天,青丝满地的骇然场景。
他别无他法,只能大义凛然挺身上前,壮烈牺牲自己的色相了。
“陛下,这温泉还算宜人吧?”
见到那双言笑晏晏的桃花眼眸自雾霭中转出,赵婴齐心砰砰然,浑身肌肉彻底放松下来。
他假作站立不稳,腿脚瘫软,
“灵均,还好你在!
方才地滑走得又急崴了脚,你过来,扶朕去那边瞧一下。”
他心满意足地被许翊半抱在怀中,拨开重重的层雾,对上四双水雾氤氲的翦水秋瞳。
夜色把一切丑陋的东西都掩盖了起来。
赵婴齐没有注意到,那四双清波流盼的美目下,敛着的是震颤是凄迷是赫然惊惧。
是明明大限已至,而又从他人处窃得苟且残生的冷汗涔涔。
*
昨夜,换身成功的另外三位夫人各自在惶惶不安中睡去。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过去的自己一点点化为万千齑粉,没入尘间,烟消云散。
此前,无论许翊如何疾言厉色、几次三番地谆谆教诲,告诫她们需时刻谨记切勿妄图更改历史,一旦破戒便即灰飞烟灭时,她们并未如何放在心上。
当她们在琼浆温泉边赤裸裸面对“灰飞烟灭”的一幕时,竟是如此真实且可怖。
许翊将突然出现的皇帝支走后,三人终是支撑不住,跪伏在池边,痛哭出声。
“姐姐,如今我们姐妹四人该当如何是好?”
前途未卜,左夫人饮泣问道。
温凌玉敛摄心神,她已然先她们三姐妹一步经历过此事,然而再来一遍,看着漫天血沫甲片残肢飞天,仍觉悚然。
“当下之际,也许唯有许上仙能扭转宿命,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她望着天边幽幽开口。
而几人的救世主许翊,正将自称突觉不适瘫在他怀中的皇帝半拖半拽送回厢房,好容易才摆脱了他的纠缠。
回屋,他疲累地瘫倒。
他本就是条吃完上顿饭,下顿饭何时再吃何时起身的咸鱼。
不愿回首往事,也不愿思考太多前路。
然而这阵子,凡事均需他谨慎绸缪、人人算计、步步为营的生活实在让他心力交瘁到极致。
就连想睡个好觉,也要担忧那样一个色鬼皇帝候在一旁厢房里虎视眈眈。
比起色鬼皇帝隔壁,倒不如便在这大树之间看看星星将就一晚,许翊往后院踱去。
行至树间,忽然瞥见树下一如将军府里那样安置着一架露床,温峤枕着宝剑正兀自闭目熟睡。
许翊摇头:
好端端的孩子,怎得那般喜欢露营呢?
他在树间拴上了自己的布吊床。
时至晨间,许翊自然醒来,正兀自发愣,便看见温峤裹着锦被团缩着坐起,粗重地气喘。
许翊突然念起自己曾经的那个弟弟。
若是长成,也如温峤这般大了吧!
听右夫人说温峤从小便父母双亡,想来也是并无父母宠爱的苦命孩子,才如此这般暴躁易怒。
于是,他心不由软下一片,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