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到凤仙山别墅时,已接近傍晚。陈泱独坐在露台上,望着远山沉思,一手持着红酒杯,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手机。
晚霞瑰丽浓郁,红光似流火,一团一团地烧遍山野。山风阵阵,惊起林中群鸟远飞。
在这寂静和喧腾中,陈泱渐渐将一切都想明白。
今天看到消息和新闻之前,她觉得对不起很多人,尤其是自己的经纪人。事态最激烈的时候她回了沂北,她想俞非晚的紧急公关做起来一定很难
直到下午看见手机上纷至沓来的各种消息,关心的,奚落的,惋惜的,她才发现自己有多蠢。
这个年头的流量小花,谁身上没被泼过脏水?大多时候大家都是掸灰似地发个声明,走个流程,并不放在心上。
谣言本身不可怕,但若是因此影响口碑和形象,引起资方反感,达到解约条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解约,就是一个明星事业开始凋亡的挽歌,而她竟然蠢到,从别人口中听见。
转动的手机一滞,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拨通了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爽朗:“泱泱啊,你总算给我打电话了,你爸爸身体还好吗?”
轻晃手中的红酒,陈泱意兴阑珊地与她客套:“没什么大碍。这两天辛苦俞姐帮我料理烂摊子了。”
“哈哈,和我瞎客气什么,”俞非晚干笑两声,继续说着场面话,“也怪我,那天的照片没能帮你捂住,这才引发后续这一系列事情。”
拇指轻轻拭过杯沿的红唇印,她若无其事地试探:“不过是些花边新闻,像之前一样处理掉就可以了吧,反正互联网没有记忆。”
那边顿了顿,继而略显做作地长叹一声:“这次还真不太一样。”
“嗯?怎么不一样呢?”
“姐说话直接,你别往心里去。上次新月公馆那件事你做得太不聪明。秦总虽然荒唐了些,但圈里跟过他的女星,哪个没有赚得盆满钵满,最后也是好聚好散的。
你说你不愿意吧,又应了人家邀请,既然去了,干什么再把沈家那位招来,搞得秦总里外不是人,和沈家的合作也黄了。”
“所以,”琥珀色的瞳孔映着远山即将落下的红日,像两簇燃烧的火焰,陈泱的声音越来越平静:“我这些日子身上的是非,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俞姐心里都一清二楚。”
不撤热搜,不清词条,任由舆论造势,事态一直升级,直到影响品牌代言。她把自己扔出去,为了给谁铺路?去年签的那两个爱豆吗?
陈泱把话说到这份上,俞非晚也听出来,她已经缓过神想明白了前后因果。既然如此,索性和她把话说直白些也无妨:
“我清楚也没用的。你得罪了银星,就算公司砸钱砸精力给你把表面的舆论压下去,也无济于事。
这个行业的生存法则你该知道,没有资本支持,就没有出头之日。你这段时间手头工作先放一放,避避风头,你也冷静想想,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到山下去,收尽最后一缕余辉,暮色苍茫。晚风沁凉吹得人眼眶发酸。
陈泱拢了拢身上的真丝睡袍,声音淡得没有温度:“合约还有半年才到期,俞姐现在就放弃我,是不是草率了点?”
那头默了一瞬,语气无奈,倒显出几分似是而非的真心:“泱泱,话不能这么说。你到底是我带着入行的,这一路走过来,在你身上我也是费了心思的。
但你得体谅我,这一行瞬息万变,不进则退。我给过你机会了。”
什么机会,把她推入火坑的机会?拿她尸骨给新人垫脚的机会?
陈泱挂了电话,仰头饮尽杯底的酒,尾指一翘,轻轻勾落眼角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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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陈泱消息时,沈时昱正在一年一度的全国医药行业发展峰会现场。
医药峰会每年都由沂北市政府牵头主办,主要原因是手握最新药品研发技术的全国药企龙头,禾泰制药在本地发迹。
因此每年峰会举办时都会邀请禾泰的总裁,以往都是沈清源亲自过来,从前两年开始,便由沈时昱代理出席。
作为闭幕致辞嘉宾,他被主办方安排在第一排的最中间。他面容清隽,温雅贵重,在众多的地中海和大肚腩间过于显眼了,场内直播镜头一分钟给他切五次特写。
沈时昱神情专注地听着行业最新发展动态,不知此时本来沉寂无聊的直播间人数不断疯涨,刷屏的弹幕没有一条和峰会主题有关:
【我靠,这就是和陈泱停车场激吻的大佬?】
【好帅!帅得我腿软!】
【天,不能和这样的男人睡觉,是我此生遗憾】
【这脸这气质!求求了,来拯救内娱吧!】
【陈泱背着我们吃这么好?】
【我要是闻氏集团的千金,他就算给我带一百顶绿帽子,我也可以不计较】
【和闻氏没关系,不都澄清了吗?】
【又帅又多金,小说霸总有脸系列!】
【秦总输惨了啊,我是陈泱,我也选沈总!】
【有些人别太搞笑,陈泱没惹任何人】
【陈泱粉丝别破防啊,你姐姐也算艳福不浅】
……
手机震动,起初沈时昱没有理会,又接连震动了好几次,他翻过手机,目光略略地扫过去,在陈泱两个字上停下。
单眉微挑,他点开信息。
【From 陈泱:我们见一面吧。】
她想好了,倒是比他预想中快。
嘴角勾起,如同春日湖面漾开的涟漪,连带着眉眼也柔和起来。他手指飞快地打出一行字:【我让吴叔去接你。】
坐在旁边的周岐余光瞥见他这副样子,不着痕迹地用手肘捅了捅,轻声问道:“新药研发有进展了,还是最近收购的公司股票翻番了?”
沈时昱将手机锁屏扣在桌面上,嘴角弧度收敛,平静地说道:“比这些还好的事。”
哟呵。
周岐都忘了有多久没见沈时昱这样喜形于色了,这不得是天大的好事。还想再问,就听身旁的人不咸不淡地撂下一句:“注意场合。”
行行行,您是行业领军人,您能开峰会的时候看手机喜笑颜开,我们就连好奇都是不合时宜。周岐翻了个白眼,闭上嘴不再追问。
手机屏上赫然几个大字:【40分钟左右到。】
陈泱坐卧在床边的地毯上,上半身软若无骨似地倚着床榻,尖细的下巴陷在柔软的鹅绒被里,一双眼盯着手机屏上这条最新讯息,纤长的睫毛有一搭没一搭地刷过缎面被单,发出沙沙的声响。
谁40分钟后到?吴叔吧。
吴叔来接她吗?
为什么来接她?
搁在案几上的红酒瓶已然见底,饶是她酒量好,此时反应也有些迟缓。几分钟过去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对方回了什么,陈泱猛地站起身,又因供血不足,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
“嘶……”她一边皱眉揉着屁股,一边用手撑着床沿站起身,步履艰难地移向衣帽间。
换衣服的时候,她不断咒骂自己冲动,怎么就一点激都受不了,立刻“明珠暗投”,放弃自己的人生信条。
自我唾弃的同时,心底又好像有道微弱的声音在辩解,可那是沈时昱啊,谁是明珠还不好说呢。
大力阖上粉饼盒,陈泱盯着化妆镜前的自己,一瓶红酒下去冷白的肤色隐隐透出薄粉,如同雪地落樱,酒气熏得眼睛水亮亮的,比平日更柔更媚。
这副春意盎然的样子去,哪里有谈判的气势。
为了显得强硬点,陈泱特意挑了件及踝的杏色廓形风衣,长发挽成低低的发髻,又取了顶灰色棒球帽扣在头上,往下压了压,最后用一个口罩遮去大半张脸。
对着镜子转了转,确定这副打扮足够中性冷淡,陈泱踩着点满意地出了门。
吴佑站在车前等候,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陈泱这副打扮,不禁哑然失笑。想到之后要去的场合,他善意提醒道:“陈小姐,少爷没和你说去哪里吗?”
“没有啊,他只说了让你来接我。”
既然沈时昱没有特意嘱咐,想来是不在意陈泱的穿着,吴佑便没再多嘴,为她拉开了后车门。
迈巴赫平稳地行驶在黑夜里。从凤仙山驶下来后,径直向出城的方向去。陈泱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是去沈园吗?”
“不是的,少爷今天在近郊开会。正巧在那附近有处,”吴佑斟酌了一下表述,选了个最贴近的,“谈事的地方。”
陈泱点了点头,心想继承人这份工作也挺不容易,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人,公事已经够心烦的了,私事还得拿出来做交易。想到这份上,竟觉得自己也能共情沈时昱了。
她胡思乱想的空当,车从匝道下去,绕过广袤的麦田,驶入一条幽静的林荫路。
路面很宽,两侧种着高大的梧桐,时近暮春,老旧的枯叶层层叠叠地堆在道路两边。干巴巴的树枝将月光割成斑驳的影,七横八竖地落在地上,落在人脸上。
大概穿行了5分钟,视野突然开阔。
巨大的人工湖,在月色下泛着粼粼波光。湖的对岸,一栋占地极宽的平层建筑,造型现代简约,面向湖的一侧是通体的落地窗。
室内暖光从一扇扇落地窗里透出来,形成一圈莹莹润润的光晕,虚虚地笼在房子四周。隔着湖面的水汽望过去,朦胧隐约,仿佛另一个世界。
车子停在白色拱形铁艺门外,一名身着黑色职业套装的女士双手交握于身前,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车子停稳后,她上前为陈泱拉开车门,笑容亲切地说道:“陈小姐,您好。我是这里的负责人,Rachel。沈先生已经到了,不过还在和客人聊事情,他让我带您先去会客厅。”
“有劳了。”
下车的刹那,陈泱突然明白为何吴佑在见到她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谁来高级会所穿休闲装啊!
陈泱将自己的帽檐又往下压了压,倒不是怕被人认出来,只是单纯觉得很丢脸。
可能察觉到她的尴尬,女人贴心地带她从侧边的小花园绕到后门,一路上没有遇到其他人。
会客厅在长廊尽头,房间宽敞明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白色弧形长沙发正对着整面落地窗,湖光山色,一览无余。
待陈泱坐下后,Rachel递给她一张黑色烫金铜版纸。“这是今日的餐单,沈先生说您可能还没用晚饭,特意交代了让您先用餐,不必等他。”
陈泱没有去接,挥了挥手表示不用:“谢谢,给我一杯红酒就好。”
“好的。是从沈先生的私人酒窖里为您挑吗,或者您有指定的红酒品牌?”
沈时昱在这还有酒窖?陈泱眉毛一挑,倾身靠过去,好奇地问道:“他平时爱喝什么?”
“沈先生钟情黑皮诺,一般喝Conti和Leroy。”
好家伙,她自诩红酒老饕,但这几十万的酒有价无市,总共也没喝过两次,让她如何不馋?
陈泱眼睛亮闪闪地看着Rachel,不必等她说,Rachel就笑道:“沈先生还有存酒,陈小姐可以尝一尝。”
舔了舔唇瓣,陈泱愉悦地伸出两根手指头:“那就各来一杯吧。”
如愿以偿地喝上一口千金的美酒,馥郁的芳香萦绕唇舌,醇厚的液体顺着舌尖流经喉间滑入腹腔,温热在体内腾升。
陈泱餍足地眯起眼,这几日的不痛快仿佛都在此时被一扫而空。
沈时昱进来时,第一眼没瞧见人,以为陈泱等不及走了。眉头轻蹙,掏出手机想打给她,却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
循着味道走进房间,就看见他惦记了一晚的人正窝在沙发上,呼吸绵长,好梦正酣。
她的风衣和帽子都扔在一旁,左臂软软垂下,鬈曲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她削薄的背脊上,又散落在她脸颊四处。
白里透粉的两腮,微微嘟起的唇瓣上残留着深红色印渍,无一不昭示她牛饮的事实。
轻轻拨开她脸上的发丝,沈时昱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从休息室的橱柜里取了羊绒毯,给她搭在身上。
余光扫到桌上摆着的几个高脚杯,他揉了揉眉心,按下一旁座机上的快捷键。
“沈先生。”
“她喝了多少?”
“陈小姐喝了五杯Conti,三杯Leroy,两杯Liber Pater。”
前后喝掉近百万,Rachel心里也忐忑过,但接人的时候,沈时昱便交代了,无论陈泱要什么都可以,把人看好就行。眼下醉是醉了,好歹没跑不是?
“……”
“需要送醒酒汤过来吗?”
“送过来吧。”
挂断电话,看她睡得那么香,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沈时昱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伸手弹了她额头,声音低沉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宠溺:“吃药期间不能喝酒,还说记得医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