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他那时候……太年轻了。一个跌跌撞撞的青年,觉得家里管束得多,孤身一人,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闯世界。”
这是嘉韵第一次听到有人对父亲过往的生动描述。童年时她看其他人都有爸爸陪伴左右,也稚气地问过妈妈,为什么一次都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从不正面回答,只是把破旧钱包里的便士拿出来数了又数,和她一起盘算这个月底是否还需赊账。
“那他就是在那里,遇到的我母亲,是吗?然后……就……后悔了?”她时间紧迫,只能加速询问这个关于她身世的、并不令人愉快的话题。
伯父挑了下眉,注视着自己的侄女:“你母亲,她怎么说?”
嘉韵想起妈妈那双被苦难琐碎生活磨平了光芒的黑眼睛。“她说,这是一个错误。彻头彻尾的错误。”她本想说到这里就闭嘴,但不知怎的,心里像是有一股浪翻腾上来一般,推着她不由自主地补全了妈妈的那句话,“我本不应该出生的。有了我,她再不能演出了。”
伯父屏住了呼吸,好一阵才叹出口气:“我不能评价,嘉韵。我没有资格评价他们的……事情。”但他破天荒地握住了嘉韵的手:“我只能说,嘉韵,你是个好孩子。把你带回戴维斯家,是我最正确的一个决定。我从来都这么想。”
嘉韵感觉到伯父的手微微颤抖,连握紧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泪水瞬间从眼眶里往下坠,一滴接着一滴。她连擦的功夫都没有。
生平第一次,她从母亲以外人的口中,听到一句对于自己的,如此斩钉截铁的评价。没有迟疑,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她虽然只有一个幽灵般不曾存在过的亲生父亲,但老天待她不薄,换给她了一位外冷内热体恤家人的伯父。
嘉韵本打算趁着伯父肯说,多问些细节可供自己默默回忆——哪怕是兄长骂他弟弟的话也好。她只是想在心底,给这尊面目模糊的幽灵塑像,添上眼睛、眉毛、耳朵鼻子嘴巴……证明给自己看,她真的有一个父亲。
但是当下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断断续续地追问:“那父亲……您还记得他……我父亲……的什么事情吗?什么都行……都可以……”
戴维斯先生手抖抖地松开了她,去拿那方手帕了。他快速地擦拭了下眼角,强撑出轻松的样子,跟嘉韵说:“你父亲,喜欢看戏。他从小就喜音律,但我们平民子弟,哪里有条件学这些劳什子。等他自己稍大些,自己挣了钱,就经常跑去歌剧院里,碰上他喜欢的卡司,一场都不够他听的……”
难怪父亲爱上了母亲,嘉韵想。从她记事起,妈妈从未再登上过金碧辉煌的歌剧院舞台了,也鲜少跟儿时的她提及过自己短暂的女高音生涯。
但还是有那么几次,她在简陋但温暖的小床上,正待要进入梦乡之际,母亲在一旁陪伴,间或做些女红贴补家用。昏黄的蜡烛火光把她有棱角的面容衬托得更为柔和,妈妈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嘴边还哼着悠扬的曲子。
这曲子的音调,这么多年,她几乎是强迫自己刻意记住。之后她来至伯父家,有一次趁着克莱拉在弹奏钢琴,心情颇好,她想求堂姐帮忙辨识下是哪首曲子。但是越心急越紧张,她结结巴巴地哼着,记忆深处的那首曲子被她唱得支离破碎。克莱拉嘻嘻哈哈地嘲笑她,说这是嘉韵自己胡乱杜撰出的曲谱来逗弄她,嘉韵面红耳赤,而又百口莫辩。
她想起来了,那天,正好是伯父从她们身边经过,抛下一句:“这是比才的《采珠人》,第一幕结尾的那首吧——《哦!梵天》。”
那是幼小嘉韵的摇篮曲,是母亲一天中难得温柔的时刻。那一刻她确认,妈妈是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