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双双和黑袍的树洞生活,在诡异的氛围中开始了。
黑袍不再回祭司神殿,整日都呆在彩叶山上。或许是意识到禾双双对自己的厌恶,他一改之前的癫狂,恢复到“正常”状态。
在室内时,他不会穿那件密不透风的袍子,只着一身朴素单衣,顶着一头温柔的金发。有时午夜梦回,禾双双从噩梦中惊醒,看见身侧那张熟睡中的脸,还会恍惚一瞬。
黑袍和西泽太像了。
那日自己嫌石板床太硬,抱怨不肯入睡,黑袍站在床边思考了一阵,径直出了门。没过多久树顶传来几声哀鸣,等声音渐渐平息后,黑袍抱着一堆蓬松的绒毛走进来。
他薅光了那只兀鹫的底绒,给自己做垫子。
说不感动是假的,新床垫柔软又舒适,躺在上面就不想离开。禾双双很快适应了新床,也适应了每夜和黑袍同床共枕的事实。
原来恶灵也需要睡觉。
黑袍的睡颜很温和,看着这张脸,他才意识到黑袍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会每天为他准备食物,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些膻味浓烈的兽肉——黑袍根本不会料理食物,总是弄得一团乱。
禾双双便交代他要去山下买什么调料,亲自在树洞里烹饪。
在室内烧柴火免不了要升起浓烟,于是在禾双双做饭的时候,黑袍就会为他开启一扇窗。这是扇真实的窗户,触手可及之处就是树外的世界,油烟顺着窗口飘走,禾双双也能每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这是他每天最快乐的事。
除了单调的兽肉,黑袍还在禾双双的指导下学会了挑选蔬菜。最近彩叶城的蔬菜价格上涨得厉害,但身为前祭司的黑袍有花不完的钱,禾双双便不给他节省经费,反正自己出不去,吃的用的自然都要最好的。
食物以外,为了给禾双双解闷,黑袍还买了不少话本小说,和禾双双点名需要的植物种子。
生长着希望果实的橱柜隔壁,被禾双双用来播种小花苗,花苗蹭着希果的阳光,茁壮成长着。
黑袍尽力将他的生活照顾得井井有条,两个生活习性差距极大的人,竟在这空荡乏味的树洞里安然过起了日子。
除了遥不可及的自由,禾双双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节奏,但他从来没有表现过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拼命无视黑袍对自己的示好,一次又一次冷眼相待,只为了激怒黑袍,让他尽快了结自己。
禾双双没有自杀的勇气,偏偏黑袍还将室内所有危险的东西收了起来。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单方面向黑袍爆发过无数次的争吵。
但黑袍只是个恶灵,二十年的人类社会经验,教会了他怎么伪装正常人,却教会不了他理解人类的情绪。
面对禾双双的怒火,他只能疑惑地接受。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如实表达自己的感受,而这云淡风轻看似嘲讽的一句话只会让禾双双的愤怒越发严重。
有时见禾双双愁眉不展,想离开树洞,黑袍也会答应。
他会披上隔绝阳光的袍子,召唤他的宠物小黑,在门洞前等候。待一切准备就绪后,黑袍操纵风力将禾双双抱到小黑身上,不顾他害怕的惊呼,指使小黑驮着二人升空。
在高处,禾双双没有逃跑的可能。
身下的万丈深渊吓得他双腿战战,却还是不忍闭眼,贪婪地将外界景色尽收眼底。
这样的机会不多,看一次少一次。
禾双双每次都这样想。
黑袍坐在他身后,虚搂着他,像是害怕他一个不慎掉下去。
但两人都知道,以黑袍强大的魔法实力,就算自己已经坠得离地面只有一米,他也能准确无误地用风将自己托起。
于是这后背的拥抱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暧昧。
禾双双很乖,一次都没有尝试逃跑,黑袍很满意这样听话的他,带他出门的次数也逐渐增多,从最初的一周一次,到了隔天就会让小黑带着两人去树顶看风景。
小黑被薅了绒毛,只剩下黝黑的羽毛,配上那肉瘤似的脑袋,像只又秃又胖的笨鸟。
曾经威风凛凛的一山之主,如今变成了主人和新主人的专属坐骑。小黑每次都哭丧着脸,丢人得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
时光飞逝,彩叶城终于摆脱持续大半年的高温和炎热,迎来短暂的冬季,而禾双双也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半年。
他常常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过不了多久,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经历时间,就超过原来那个世界了。
等到那一日,是不是,自己就再也回不去了?
……
“咔嚓。”
茉莉穿着厚底皮靴,一脚踩碎山路上横着的枯枝:“每天都走这条路,怎么还有杂草。”
“昨晚起了大风,估计是别的地方刮过来的吧。”亚恒哈了口热气,最近骤降的温度让他还没来得及准备冬衣,就成功着了凉。
他吸吸鼻子,揉了揉通红的鼻尖,感叹地看着山景:“都这么冷了,彩叶城还不下雪。”
“雪是什么?”在彩叶城出生,还没正式读过书的萝卜望了过来。
“雪啊,就是一种天气。”明明自己也从没离开过彩叶城,但自诩见多识广的亚恒回忆着书中的内容,“在北边,有个地方叫冬凛城,那里就有雪。白色的雪会把土地都覆盖,来年长出来的庄稼会更好。”
萝卜听着这宛如童话般的故事,不敢相信:“哪有这么好的事?”彩叶城今年秋天的粮食颗粒无收,很多人家都熬不过这个冬天,那冬凛城年年下雪,岂不是有吃不完的食物?
亚恒感叹:“是啊……”
他知道冬凛城一年四季皆被被白雪覆盖,却不知道那样厚重的积雪也无法使农作物增收,反而让耕种都成为了一种困难。
茉莉也在一旁听着,三个人对着前方上山的路发呆,幻想着城外美好的生活。
彩叶城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们都明白。
干旱的灾情没有因为大祭司的死亡有所改善,一切都在稳步走向灭亡。
祭司神殿被闹事者中最具威望的人接手,成立了爱心收容所。收容所以收留吃不上饭的老弱妇孺为由,顺利压过曾经的祭司神殿,成为城中最负盛名的存在。
但收容所的主人并没有能力提供足够的粮食。现在彩叶城没有粮食产出,所有的生活供应都依靠城外输送,粮食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满怀希望投奔这里的难民仍然吃不饱饭,整日面黄肌瘦,饿得两眼发晕。
还有传言说,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孩,会被收容所的主人以食物为要挟,单独带进房间一整夜。
日子好像没有变好,但日子总要过下去。
一个祭司神殿倒了,新的“祭司神殿”紧接着诞生。
老百姓需要一个信仰,就算这个信仰除了虚无的希望,什么都不会带给他们。
亚恒三人每天相聚在彩叶山脚,一同上山寻找禾双双的踪迹。
由秋到冬,日复一日,从未间断。
禾双双的失踪仿佛成了他们心中的一根刺,不将这根刺拔出,他们的灵魂永远不会恢复安宁。
茉莉有时觉得很奇怪,明明自己和禾双双不过是一面之缘,为什么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这样的想法,亚恒也产生过几次,但两人想来想去都得不到答案,索性不再去想。
或许是命运将几个人联系在一起,他们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
三人组中,最没有犹豫过的人是萝卜。他坚信禾双双没有丧命,还在彩叶山的某处等待自己去救援。于是小少年每日勤恳练习禾双双教他的法术,一天也没落下。
在这样的高强度练习下,他对法术的掌握更加得心应手。如果他在北巫就读,就会发现自己的能力已经远超大多数毕业班的学生。
但没有参照对象的萝卜,只会一遍遍埋怨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你昨天几点睡的?”上山路上,亚恒转头问身侧的小孩。昨晚他起夜去厕所,看见楼梯上还亮着灯,他就知道这疯狂的小孩又熬夜练习魔法了。
“我不知道,没看时间。”萝卜紧跟着两个大人的步伐,小短腿稳健迈着,连大气都没喘一声。
除了魔法的练习,他还每日抽出时间进行体能训练。这些努力亚恒都看在眼里,于是更加想要萝卜得偿所愿。
“今天还是蹲守巨树吗?”茉莉登上山顶,掏出水壶补充水分。
“嗯。”萝卜坚毅地说,“今天是那怪物出门觅食的日子。”
根据他们几个月的观察,那只冒充山神的丑鸟,隔三差五就会离开巨树捕猎。猎到动物后,它会飞到巨树底部,将食物藏起来。
兀鹫的警惕性很高,三人每次只能远远观望,而这也是他们获得的全部信息。
藏匿食物的地方,在兀鹫离开后,他们有上前查看过,除了颜色的细微差异,树皮上没有一丝裂痕。
“双双哥哥就在里面。”萝卜坚信自己的判断。
那日,自己凭借火焰飞行术上升百米后,距离树顶还有一段距离,他不甘心想继续上升,可余下的魔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回到地面。再三犹豫下,他还是选择放弃探寻,回去找禾双双。
可降落在原地,等待他的却是空无一人的寂静。
兀鹫趁自己离开地面的工夫,带走了禾双双。
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蛛丝马迹。
“等他捕食归来,藏匿食物的空档,我就冲上去打断它。”萝卜蹲在灌木丛后,死死盯着树底的动静,压低了声音。
茉莉点点头:“我们就在这等你,有危险发信号。”
亚恒还是有些不放心,但萝卜毕竟是三人中唯一有可能在兀鹫手下生还的人,此时也只能接受。
“注意安全。”他说,“就算是为了你双双哥哥。”
萝卜闻言一顿,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知道了。”他闷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