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许宣平当时愣了一下,眼神带着探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或许是觉得这个名字奇怪,因为他们这个世界给灵宠取名,一般都是取相对应的上古神兽,如果是龟的话,大概就会取什么“玄武”“玄冥”之类的。最不济的也是叠词,比如大师兄的五彩鸟叫“啾啾”。
至于它为什么被叫“小叶”……
朱依依用力闭上眼,压抑住内心汹涌的恨意。
若是叶初知道,一定会嘲笑他,朱依依想象着叶初挑了挑眉,心思藏在一双仿佛洞察一切的桃花眼里,只在上扬的眼尾中泄露着情意。朱依依从前总是被这样的眼神欺骗,以为他对自己多少有些感情。
其实都是他自作多情。
自从知道了叶物华的本名,朱依依就固执地在心里把他称为“叶初”了,不再是哥哥,也不是别的什么,就是叶初。
叶物华早在那个雨夜就已经死了。
而“叶初”这个名字,在胸膛中,梦境里反复打磨滚过无数次,由最开始的陌生与刺痛,到现在能毫无阻碍地在心里想起。
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名字而已,他为什么一定要戳破,为什么一定要告诉自己。
“挺……挺好。”许宣平听见这个名字后说,他这个徒弟一向很奇怪,性格古怪又孤僻,除了练功和吃,一般也不和师门里的师兄姐弟们交流。
练功的时候,这孩子总是憋着一股劲儿,他们这个门派讲究顺应自然,从来没有什么揠苗助长的想法,可这孩子就像是有什么人在屁股后头追一样,从入门时的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凡人,成长到到现在这样的水平,不过短短三年。
进步只能说是神速。
而许宣平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不要命的练法。
朱依依伸手摸了摸小叶的壳,好凉。这两年,他翻遍了歙州城境内所有的山,他以前居住的洞府,最常去的梨花坳,都没再找到叶初的痕迹。
他本可以去问山鬼,可山鬼早在他昏迷之际,就消散了。
叶初彻彻底底消失了。
“叶初,”他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带着雨天特有的潮气。
“三年了。”
“我还没死,你解脱了吗?你…会失望吗?”
室内光线昏暗,外面仍在下雨。
朱依依脸色有些苍白,从侧面来看,他的脸线条柔和流畅,并没有太多的棱角,但优越的眉骨与鼻梁,让他的脸在不做表情时,看起来有些严肃。
他眼神平淡地越过窗檐,窗外是一片碧波竹海,雨声穿林打叶。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四年了。
·
“朱依依,今日要下山咯!”
有人在门外喊。
“好嘞师父!”朱依依回过神,迅速起身穿好草鞋,又一把捞起窗台上趴着的小龟,打开门。
“今日又起迟了。”屋外站着个垮脸老头,老头叉着腰。身后又探出半个圆圆脑袋,是师弟冬青。
“少废话,酒葫芦拿来,”他随口问,“今日怎么下雨了,好几年都没这样了,师父夜观天象,怎么没预料到今日下雨呢?害得我衣服都没收。”
“三年了。”老头神色未变,淡淡地说道,“还有,你衣裳不及时收,还要怪到老头我身上!即便是不下雨,夜露不会打湿么?小兔崽子!”
“ 知道了,走了。”朱依依走到墙角处,取下挂在墙上的斗笠随意戴在头上,随后弯下腰,很轻松地挑起一担柴。
直起身时,一绺长发从鬓角滑落,调皮地勾住他秀气的下巴。
“比师父高许多咯!”老头在他身后说,“一下雨啊,我就想到当年捡到你的时候,那场雨大得呦!差点就活不成了,你说你小子是不是命大?”
朱依依眼神一黯,嘴上却说:“是是是,师父出手,死人都能给他医活了。”
许宣平说:“倒也完全不是因为我。”
朱依依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那个雨夜将他的人生彻底分成了两部分,中间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稍一不慎就会摔的粉身碎骨。
不过,他的个子在这三年里,确实就像窗外的竹笋一样,迅速拔高。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总被叶初嘲笑的小矮子。
但还是没有叶初高,朱依依在心里默默地想,走出院门。为什么这两天什么事都能让自己联想到那个人,朱依依垂着头,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他了。
难道是因为下雨了么?
“记得早些回来练功!别在外头瞎混,还有要事与你商量!”
“知道了——”朱依依拖着长长的尾音,可脚下步伐却奇轻无比,迅速消失在山路尽头。
许宣平看着朱依依的背影,摇头叹气。
这孩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什么都不肯说。
·
清明前后歙州城的天气,当地人俗称“斩尾龙挂纸”,便是时不时就风雨大作。
只不过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正巧此时,只见天空中乌云翻滚聚集,又是一场骤雨倏然落下。熙和街上的行人纷纷戴起箬笠快步跑动起来,三两聚在檐下。
“斩尾龙又回来挂纸了。之前还以为消停了,怎么又来了。”
“就是!谁知道他这次要待几天哟。”
“希望别太久了,早点回龙虎山去吧,家里的衣裳都湿了好几天了。”
“嘘——别说了,你们没发现前两年的,收成都不太好嘛。”
众人正议论着,其中一人甩着黑色斗笠上的水珠,顺便抬头望了一眼天。
就这一眼,他愣住了——只见那黑呼呼的大团云雾之中,隐约露出一段修长的黑色龙身。
“啊!”那人大叫一声,手中的斗笠骇得掉下了地。
“怎么了?!”
“天,天上,真的有龙!”
“没有啊,你眼花了吧!”檐下,几乎所有人也抬头看去,却只看到一团迅速散开的乌云,其后有光射出。
天晴了。
众人只当方才那人是在胡言乱语,又见雨停了,便笑骂着四散离去。
最后独留一个人,一担柴,还在那檐下静静坐着。
此人正是朱依依,方才混乱之际,他其实也看见了龙,在翻滚涌动着的乌云间时隐时现。
叶初,你又骗了我一回,朱依依想,你以前不是总和我说,斩尾龙是不存在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