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下安静的室内,唐前掌门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如脱手掷出的飞蝗石般,又冷又硬,况且他站着,云倾半坐半靠着,不仅劈头盖脸,还居高临下。
云倾大怒,然而随即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回想起适才一根根银针变成黑色的情景,也晓得自己应该是余毒未清病倒了。
此刻力不从心,他只得强行按捺火气:“在左家庄时,唐秋公子可没说不能行路。”
“是么?”唐斐冷笑,“他好像也说过,七天之内不得妄动真气吧?你为什么不遵守?”
“我当然照着做了!”云倾气道,“怎么可能明知故犯?”
话是这么说,他随即又有点不确定。自己记着唐秋的嘱咐,确实着意克制不用内力,但是多年以来,每逢伤病都是运功调息,早已习惯成自然,难保没有在睡梦中或者难受昏沉时犯了忌讳。
如是一想,唐斐会当面冷言冷语,必定是抓住了把柄。
“我一直小心在意,”他仍旧强调,但底气已略显不足,“只是身为习武之人,偶有疏神闪失也未可知。”
“哦,那云堡主知道疏神闪失是什么后果么?”唐斐见他神情变幻,略一转念已然明了,继续冷笑,“躺三天算什么,今日没有我施针,你再昏三五天也未必醒得过来,十天半月都休想能好转。”
说着,又闲闲踱了两步:“碧落遗珠之毒,拖延越久越是缠绵不去。到了这份上,奉劝堡主还是莫要折腾,倘若再有差失,就算不至于丢命,也非得大病一场不可。届时可别怪我没提醒在先!”
其实一味顶撞针对,于他自己也无甚好处,但是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初次见面时,云倾那副气定神闲又目下无尘,仿佛天然就俯瞰众生的样子,令他第一眼就觉得不舒服,不由得想看这位美人保主多吃几回瘪。
云倾听出他语气中除了嘲讽,还有一种傲然之意,情知所言不虚。但同样地,他目前对唐前掌门也严重欠缺好感。当唐秋讲解毒蒺藜品类时,他可以毫不在意甚至兴致盎然,面前换做了唐斐,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也冷冷道:“碧落遗珠,果然够雅致,够高级,可惜所托非人。若不是有人连随身暗器都保管不住,云某又何须带病兼程,连停下喘口气都顾不上?”
卧房内,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恰似冷风飒飒吹过,两人目光相接,噼里啪啦地电闪雷鸣里夹杂着飞刀和冰雹。
过了好一会儿,唐斐才开口:“你到底得罪了哪路仇家,非得火烧眉毛地往回赶?”
他的口气仍然谈不上好,但是比之先前已经收敛多了,罕有地用上了谈论正事的态度。
他既然主动休战,云倾也没精力追究,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答道:“万花谷、鹰鹫帮。”
“又是万花谷?”唐斐皱眉,这个柳无影怎地阴魂不散?况且,如果双方已经约战,先前一干人在潇湘伏击云倾岂非坏了江湖规矩?他心中忽而有些了然,难怪当日所见,那位柳谷主举止间鬼鬼祟祟、藏头露尾,放着自家招式和兵刃不用,宁可花重金购买唐门暗器。
他对北方武林门派的了解不及南方详细,只隐约记得一些传闻,万花谷的前身乃沧州万柳庄,擅使软鞭,一套自创的柳叶游丝掌颇为独到。原庄主柳万春曾在比武中先后重伤过云倾的祖父云霆和父亲云冉,云霆更因此不治而亡;但柳万春也没能讨得便宜,才刚取胜就碰上了艺成归来的云堡总管秦深,被当场毙于掌下,万柳庄也随之覆灭,双方结下了世仇。
柳无影身为柳万春的独子,其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在墙倒众人推之际带着几名手下趁乱逃逸,去向不明。也不知此人得到什么际遇,多年后再度露面,不仅家传武功练到十分火候,似乎还掌握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门道,将过往仇敌和与他作对之人一一清除,不出数载便重振家声,在沧州北郊依山之处再建万柳庄,更名万花谷。传闻柳无影为人阴狠,睚眦必报,云堡这些年想必没少头疼。
至于鹰鹫帮,那是什么玩意?
“鹰鹫帮位于苍山东北百里外,原先是个不起眼的小帮派,”云倾看出他的疑问,简要地解释,“但是前年千叶万壑门内讧,掌门的师叔禇石道人带着弟子拥簇叛离,投靠了鹰鹫帮,先是夺下帮主之位,而后又吸纳了一股外番人,势力发展很快。”
唐斐点了点头,作为同样曾野心勃勃的过来人,他已经大致有数了,鹰鹫帮要扩张势力范围,多半是盯上了云堡的地盘。柳无影则欲报复杀父之仇,是以两方联手,各取所需。
“比武的条件是什么?”他再问道。
云倾蹙眉,很不愿多提烦心事,但是他想如期返程就需要唐斐出力疗毒,而且看样子对方是打算跟回去做客卿了,那么有关情况迟早会知晓。
“这些年每逢七月十五,姓柳的都会到云堡叫阵挑衅。我实在烦得很了,今年提出彻底了结仇怨,生死各安天命。”他慢慢说道,“他拉了赭石道人助阵,我也邀请朋友帮忙。”
只是柳无影诡计多端,既然能对自己忽施偷袭,未必就不会给答应前来援手的铁剑门故交下绊子,形势不容乐观。
他顿了一下,看着方才还满口风凉的唐大夫脸色渐转冷凝,却又油然产生了几分戏谑:“此事委实难办,万一云某不能如期赴约,对头岂会放过良机?云堡处境危急也就罢了,疗伤灵泉保不准也会落入鹰鹫门手中,唐前掌门以为如何?”
唐斐哼了一声,他对云堡自然没多少关心,但对于能疗愈经脉的泉水却是志在必得,基本上已经视为自己的东西。虽然明知云倾是在激将,但想到居然有人意图染指他的泉水,也是大为不快。
如是一来,行程倒确实不容耽搁,自己还得加倍用心,让眼前病恹恹的云堡主彻底痊愈,才好击退强敌。再说这也不是坏事,早一日抵达苍山,他就距离恢复内力更近了一步,何乐而不为?
“今日必须卧床,最快明早出发。”他在脑海中将自潇湘初见时起,到左家庄宴客厅疗伤,再到两三日来途中见闻都过了一遍,确定云倾不可能虚言相欺,才冷声说道,“此外,你若是不想再半途病倒,必须做到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云倾问道。他现在神困气促,其实也提不起力气立即动身,想到一天功夫还耽得起,心下一松,只想立即躺倒。
“很简单。”唐斐抬起右手,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连连点了几下,“每天休息临睡时,叫你的属下将这几处穴位封住,白天再解开。”
他辨学精准,出指又稳又快,云倾疏神间竟然不及避开,即便对方指上并无内力,被点中的位置仅一阵酸麻,也够突兀兼冒犯了。他方自一愕,只闻唐斐接着淡淡说道:“否则,毒性拔干净之前,再在睡梦中胡乱运功,你急着赶回去就不是为了应敌,而是送死投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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