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云倾的秉性,从来不让从人侍女值夜,只有这几天生病不便,不得已才在外间留人。
云堡四婢各有职责,除了柔云,其余三人近年来已经很少在堡主跟前服侍。
柔云见她神情恳切,满含愧疚,应是希望尽一分力,想想云倾也说了要将俏云放在身边一段时间,也就不再阻拦。
月色皎皎,河面上氤氲的水气飘拂流动,如薄雾,如轻纱。客船上大部分帆索都已收起,只留下一片尾帆,伴随着一下下有节奏的摇橹声,在水道中徐缓而行。船头船尾各自挂着风灯,舱房里的烛火却渐渐熄灭。
南国的夜晚总有种朦胧的神秘,如同少女含情的眼波,欲语还休的微笑。
俏云在舷窗边做着针线,指尖忽而一下刺痛,不知是第几次扎到了手指。如同从梦中醒来,她幽幽叹了口气,将绣花绷搁下,稳了稳心神才从矮凳上站起,轻轻推开了通向内室的舱门。
唐斐是被相隔不远的细微动静弄醒的,他抬起头,感到手臂有些发木,看见满桌药材,才记起刚才是在分拣配药。之前几天,云堡的下属在途经的市镇抓了不少药,但为了保证效果,还需要鉴别品质,重新筛选。他如今体力也不是很好,连番赶路,又得悉心诊脉施针,分毫差错都不能有,难免也会倦怠。加上客船时时轻微地起伏摇晃,不知不觉趴在桌上打起了盹。
夜色已深,四下静谧,他环顾置身的小房间,此处位于云倾居住的客舱里侧,只隔着板壁和一扇小门,原是用来储物,临时充作了药房,云堡那些进进出出的从人大概都以为他早已完事离开了。
他伸了个懒腰,也不打算继续作事,待要起身时,隔壁又传来窸窣的走动声。
这个时辰,是谁还不消停,总不会是觅机图谋不轨吧?想起正沉在梦乡不省人事的云堡主,他挑了挑眉,悄无声息地走近半掩的门扉,透过缝隙看去,却是昨晚那个同自己说过话的丫鬟。
俏云举止轻盈,并无异常之处,她将夜风吹开的窗棂重新合拢,给暖套里的茶壶添上热水,检视舱房里是否整洁清爽,一切都做完后,却仍没有出去的意思,而是在榻边慢慢坐了下来,一径地出神发呆。
在半明半暗的微弱光线里,少女的神情不似之前搭话送荷包时那样娇俏,而是非常安静,甚至带着一丝愁绪。
唐斐皱了皱眉,是错觉么,舱房里似乎有种不适合打扰甚至略显暧昧的氛围,使他觉得,现在推门而出有一点尴尬。
俏云的目光始终凝注在云倾身上,片刻不曾稍离,随即,她忽而开口,如自言自语般轻轻说道:“堡主,今日都是俏云不好,对您隐瞒了实情。其实……送荷包给那位唐先生只是个幌子,婢子是故意的。”
唐斐一顿,伸出的手堪堪搭在门边,停下了动作。
俏云丝毫没有觉察,仍旧低声说道:“其实,我不过是想寻个由头,不轻不重犯一次错,好不用去涿州管事,一直留在云堡而已。”
说着,颊边露出浅浅梨涡,像是极开心,又有些狡黠:“所以才找上了那位唐先生,瞧他总是板着脸,都不肯正眼看人,想来稍微利用一下也没事。堡主对咱们姐妹几个一向宽容,即使婢子做得不妥,也会给机会改过,果然……奴婢实在欢喜得很。”
话到此处,她顿了顿,声音忽而变得非常温柔,水杏般的瞳仁里,波光脉脉如水:“虽然不敢说出口,但是婢子心里从来只有堡主一人,其他男子便如瓦砾尘灰一般,不值一顾。公子,俏云不在意受不受重用,唯愿一直陪在您身边。奴婢没见过那个女子,但是都已经过去快十年了,难道还不够久?又何必一直自苦?您……就忘了她吧。”
云倾听不到,他本来极为警醒,但今晚唐斐开出的药方乃是左家庄里唐秋用过的那一服,莫要说只是柔声低语,即使动静再大一些,也醒不过来。
俏云望着相聚不过咫尺的睡容,仿佛有些痴了,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微微泛红,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居然低下头,就像要接触到云倾的呼吸般,一点点越离越近。
恰在这时,耳边“吱呀”一声,那扇她根本没留意的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男子倚门闲闲而立,神情悠然,似笑非笑:“云堡果真人才济济,姑娘好心计,好胆量。”
俏云虽有几分古灵精怪,但毕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趁着堡主昏睡,一时忘情,才倾吐了藏在心中的情愫。这些心事,连同柔云等要好姐妹都没说过,怎么也想不到居然隔墙有耳,被自己刚刚顺手拿来当了幌子的正主抓在当场。
“你,你……我……”她低低惊呼了一声,顿时满脸绯红,随即又转为发白,就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转眼奔出了仓房,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
唐斐摇了摇头,本来还略有不悦,但少女的反应又多少让人好笑。他还不至于同一个侍女斤斤计较,但也没善良到假作不知、不去撞破。而且,俏云口中透露出的讯息倒是挺有意思,莫非,云堡主竟是个伤心长情之人?
他慢慢走近床榻旁,舱内一灯如豆,映着云倾安睡的侧脸,仿佛已退去了白日里的淡漠和孤冷,线条分外柔和。
不得不说,云倾确实拥有极其动人的外表,肤色白皙,毫无瑕疵,散落的长发有若墨色流泉,,如果与唐秋相比,同样是无可挑剔的眉目五官,唐秋淡雅天成,而眼前的云堡主却要多出三分凛冽。
十年,倘若方才听到的言语不虚,还真是可惜了这祸水级别的容貌,也难怪那丫鬟将他看成明珠美玉,其他男子统统贬作瓦砾尘灰。
唐斐不晓得,几个时辰前,云倾也腹诽过他是蓝颜祸水,害得善良纯洁的美貌姑娘犯糊涂。
他注视着面前之人气息匀调、好梦沉酣的模样,以及微微蹙起的眉心,暗暗撇了撇嘴,再次改变了对云堡主的评价:空有盛名和好皮相,却委实太过轻信,不但放任身边侍女捣鬼,还动不动给人可乘之机,比如方才,差一点就被吃了豆腐,如果自己意图不轨,打算趁着现下空隙对他不利呢?
至于自己也被俏云瞒过、摆了一道,以及云倾熟睡完全是因为遵从了他的医嘱,唐客卿是不会考虑在内的。
灯烛明灭,美人如玉,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伸出手,在对方白皙的脸上毫不客气地捏了两下。
次日晨起,一夜好眠的云倾终于感到身上松快了一些,低烧也退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左边侧脸多了两小块淤青,碰到时还隐隐作痛。
昨晚值夜的俏云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在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无意小题大做,当做虫咬直接忽略了。后面几天里,虽然注意到俏云见到唐斐就躲,神态颇不寻常,但是想想先前发生的事,也不是不能理解。他需要考虑的事情甚多,本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一地鸡毛的儿女情长,自然不会再去过问。
客船在江流和运河中行了七八日,待到众人弃舟登岸的时候,碧落遗珠的余毒终于清得差不多,经唐大夫认可,得以从被迫点穴中解脱,自由动用内力。
云倾总算透了口气,他站在岸边,感到相比南方盛夏的湿热和水气蒸腾,自北方吹来的风是如此清爽,连同看唐斐都顺眼了许多。
打前站的属下已经备好车辆,换上印有云朵纹样的外篷,继续向北而行。途中断续发生过一些小风波,譬如资格老的下属心存疑虑,欲给新冒出来的客卿找些麻烦、称称斤两;以及中意俏云的护卫对唐大夫各种看不顺眼,找茬要给点颜色。而后车队里就出现了有人好端端地突然睡倒,一天一夜还叫不醒;或是无故浑身发痒,将皮肤挠得一道道停不下来之类的怪事。
一来二去,众人渐渐领教了,这位弄不清名字的客卿不是看起来满身长刺,而是真的棘手,虽然武功有限,但用毒的本事绝对当得起唐这个姓氏,属于应该有多远就避多远的类型。
云堡禁止动武私斗,所以吃了亏也没人敢闹到堡主面前。云倾当然不可能不晓得,但是既然已约法三章,情理范围之内他都准备睁只眼闭只眼。至于挑衅的护卫们吃到的苦头,就当小惩大诫了。
打坐调息之余,他又默默记了一笔,唐前掌门除了会惹事,拉仇恨的本事也是一等一。不怪下属们折腾,一路行来,他自己心里的小本本也快要写不下。只是决战在即,七月十五之前都腾不出精力收拾这家伙。
从江南到幽云,路途虽远,但终有走完的一天。山水重重,日夜兼程,距离七月十五还有三天的时候,一行人终是抵达了云倾心心念念的苍山云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