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挑了挑眉,因为不想疗养到一半时不够用,自己将需添置的药材数量算得比较宽裕,颇有点狮子大开口,本以为总得耐心等上几天,想不到云堡的效率这么高。
“唐先生。”婷云笑盈盈地福了一福,“您列出的单子,堡主吩咐尽早备齐,莫要延误了治病,您查对一下可还合用?不过有几位药材库房里存储不足,婢子已让人下山采买,来回要花费几日时间,只能到时再送来了。”
包括药材在内,各种需用之物都没什么问题,唐斐检视过后,淡淡道了声有劳,随手赏了一小袋银锞子,他虽然倨傲,还不至于在云倾的从属面前摆架子,但婷云提出帮忙送到住处时,仍是摇头拒绝了。
婷云带着几名从人回转云堡,一名少年摸着袖中的银锞子,忍不住嘀咕:“这位唐先生也真是古怪,说是有病在身,那么多东西居然要自己搬,弄得神神秘秘的。”
婷云冷下脸,回头瞪了一眼:“唐先生的事乃是堡主亲自下令,岂容私下议论,你且管好自己的嘴!”
话虽如此,她心里也不免疑惑:在山谷内独居了几日,那人看起来并不似想象中气色上佳,脸上反而带了些疲倦憔悴之色,难道堡中引以为傲的疗伤温泉不够有效么?
唐斐目前的情况的确称不上好,他知道自己早已外强中干,急需治疗养息,但对一直以来体内伤损的程度还是估计不足。而今到了空无一人的山谷福地,一连数日无人打扰,长期紧绷的神经一放松,积累的伤病自然就发作出来。
强撑的一口气松懈下来的后果,就是整个人骤然变得衰弱疲惫,各种不适症状也频频冒头,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这般情形在日常生活中并不罕见,比如重病垂死之人为了交代遗言或见亲人最后一面,强自支撑许久,待到心愿一了,立时溘然长逝;又如家中失火,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为了抢救亲人、财物,能够爆发出远超平日的力量搬开重物,然而待到危机过去,心头一松,登时脱力委顿,连本来很轻的东西都拿不动了。
唐斐的现状就是如此,他的内伤在清理淤血时已被牵动,现在终日全身乏力,只想卧床歇着。流萤海泉水虽好,奈何元气大伤,状态跟不上,难以充分利用。
他也明白不能操之过急,在第一晚泡过头之后,每天只找相对温凉的岩池,有节制地浸浴片刻,免得身体消受不起,同时慢慢服用温补汤药,徐徐调理。
由于这些缘故,在费劲地一趟趟将药材、器物拖回石潭木屋时,唐前掌门心里多少有点懊恼,体力活实在不是病人干的;但同样地,他也无法容忍在自己最脆弱狼狈的时候,有陌生人靠近身边。
接下来几日,唐斐都过得十分忙碌,除了维持日常生活,还要将药材称量搭配,分装成一个个药包,在浸浴温泉时放入岩池里。
他本就需要休息,时常觉得精神体力都不够用,到了晚上往往倒头便睡,连流萤海的美景都无心欣赏。
也幸而,每日服用的汤药和温泉水起到了滋养元气的作用,四五日下来,总算缓过来几分,不再动不动力困神疲。
唐斐性格谨慎,但自少时起,他也是个非常骄傲自负的人。一样是修习武功和用毒,他从来都认为自己理应比旁人学得更快更好,遭逢意外时,理应反应更迅速、处理得更精确果决,当然,事实也通常如此。这种心态渐渐扩展到其他许多层面,譬如受伤生病时,也认为应该比别人更能忍耐疼痛、痊愈得更快更容易。
所以这一日,晨起后感觉身体轻松了一些,状态有了起色时,他就决定换一个热些的岩池泡一泡,争取更好的疗效;而后,在新选择的热气腾腾的岩池待了一阵,感到气血似乎变得通畅舒张,运行加速时,又决定再多泡一会儿,为早日恢复创造条件。
因此,当他渐感胸闷气短,终于意识到时间有些过长,打算起身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头昏眼花,手足酸软,稍一使力便即眼前发花,不知不觉间,竟是在炽热的泉水里耗尽了体力,完全透支了。
唐斐情知不妙,他自恃经过多次尝试,已经摸透了流萤海温泉的特点,却高估了自己。凡事都是过犹不及,眼看四下空寂无人,倘若再在池水里耽下去,别说治病,恐怕性命都要交代了。
他深吸了口气,顾不得一阵阵头昏脑涨,扶住山石猛一使力,强撑着站起,顿时眼前发黑,耳中轰轰作响,一时间几欲晕去。这里的池壁并不高,只到齐肩,此刻却如千仞峭壁般难以逾越,脚下的潭水宛如化作漩涡,要将他扯回原位。
唐斐死死咬住牙关,只管向岸上攀爬,由于提气太猛,周身经络与脏腑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他也死命忍住。无论如何要保持清醒,坚持到爬上去,否则一旦昏厥,怕是就没有醒来的时候了。昔日令武林谈之色变的唐斐因为泡温泉过久不慎丧命池中,实在是个天大的笑话,唐秋会怎么想?还有云倾,会不会冷冷一晒,再评价一句“可笑之至”?
也不知挣扎了多久,仿佛身体里最后一丝潜力都已压榨殆尽,他终于艰难地将自己从岩池里挪到了岸边,伏在茵绿的草地上,遏制不住地大口喘气。即使被仇家追杀重伤,蜷缩在破旧的荒郊小庙里时,他也没这么狼狈。
等稍微缓过来一点,伸手去拽放在一旁的单衣,也不知是方才用力太狠,还是这个动作已经超出了身体的负荷极限,下一瞬,他只觉喉头发甜,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