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锡杰以前辈高人自居,不料云保一个年轻小辈也敢对自己直言顶撞,丝毫不给面子,登时脸色难看,但如果出言争执,只会更失身份,想到这是人家的地盘,唯有先忍下这口气。
云倾的神色仍旧淡淡的,看也没看雁形门那边,开口道,“方才提到的事由,向隅回来后都已亲口承认过,传音堂核查多日,可有情况要补充?”
云井然平素随和周到,在堡内人员甚佳,但今日也一反常态地冷着脸,起身走到厅堂当中,先向云倾施了一礼,才从怀里取出一叠文书。
要对一名下属的忠诚度进行甄别,所需调查的事项涉及方方面面,银钱进出、人际往来、亲朋动向、外出行程、反常的情绪与举止、身边是否发生特殊事件等等都包括在内,云向隅一案内情复杂,牵涉范围广,前后延续时间长,调查难度可想而知。
因此传音堂仍是从最易查证的账目入手,盘问涿州分舵的下属从人,逐步还原事实。涿州分舵管理的产业有六处田庄,山货、药材、典当等十几家店面,收成和盈利还不错,除了送缴堡中和分舵留用,舵主每年也能分得上千两,加上月银和其他进项,理应十分富足。
在周遭下属口中,云向隅待人偏于严苛,颇有积威,但在银钱上并无计较克扣,行事是比较大方的。四年前初掌涿州分舵,在日常管理之外,多数精力都放在练剑上,对于生意、账目之类兴趣缺缺,也极少过问,他律己很严,没什么特别嗜好,普通的烧刀子和二十年陈的佳酿一样喝,衣着不在乎质料。随从只注意到,新舵主有时会嘱咐药铺搜寻、买入一些上好的滋补药材,不过每次都是自掏腰包。
近一两年,云向隅身上的确出现了一些变化,譬如衣着比从前考究,不再从自家药铺里购买药材,时而会忽然离开两三天,似乎是在与旁人合作些小买卖。这些改变在从属眼中都很寻常。人总会有自己的打算和私事,舵主、管事购置田产或铺面,乃至家里有人经商,都是司空见惯,只要不影响分内职责,云堡不会干涉。实际上,除了账房和几名常在左右的随从,直到涿州分舵受到调查,多数下属都没察觉舵主有何异状。
“云舵主亏空账目的原因是什么?”云松问道,“你们可曾查明?”
云井然从一叠文书中抽出两张画着押的字纸:“这是宋谦和许匡的供词,他们提到,向隅舵主去年初花七千三百两买了一柄好剑,当时还很是高兴。但时隔不久,似乎是急需用钱,手头却已拮据,生意好像蚀了本,不得不又将宝剑典当,在冀州最大的当铺也只当了玖佰多两。送谦说,他目睹舵主拿出一张药方,将刚到手的银两都换成了贵重药材,什么雪参、茯苓、千年龟甲,一副药贰佰余两,他一下子买了五副。”
这只是个开头,此后云舵主就走起了霉运,财务方面困扰不断,生活与生意不时遇到各种状况,需要银两应急,起初从分舵账上支千八百两,过几日就能补还,随着时日推移,数额不断增加,归还所需的时间越拖越长,去年年末便亏空了一万九千余两,账房不得不绞尽脑汁做账,暂时遮掩过去。
云向隅几乎从不解释支取银两的用途和去向,宋谦和许匡作为他的随从,也只能根据边边角角的迹象推测,舵主想必有重要亲朋患病,且病情时好时坏,需要珍稀药材续命,他似乎寄希望于靠生意补回亏空,不断投入本钱,但不知是否所托非人,每每赚少赔多,导致窟窿越来越大。
如果说之前问题还只是账目抹不平的话,今年四月初七和六月十五分别支取的二万五千两和一万两,已经影响到了涿州分舵的日常运作,周转得十分艰难……若非宋谦等人了解舵主的脾性,简直要怀疑他不是在做生意,而是染上了赌瘾,或者被哪个青楼女子迷了心窍,才会如此一掷千金、血本无归。
当时,知情的下属虽然迷惑不解,却也没多着急,舵主还有楚总管这位兄长在,捅出的篓子再大,总不至于收拾不了。
云井然的陈述脉络清晰,议事厅里一片静寂,众人将时间点、事件、情由相互对照,心里对事态变化渐渐有了轮廓,但又似雾里看花,并不真切。
云向隅购买药材,应是为了给养子治病,但郑延佑已病弱多年,为何会突然花费巨大,尤其还中了毒?至于经营买卖,且不说云舵主明显不是和气生财的料,何以在蚀本的情况下仍不罢手,一再加大投入?运道又怎会如此不济,载有乌木的货船半途沉没,难道只是巧合?
“看来之前两年,云舵主过得不太顺心。”云松道,“楚总管就不曾发现端倪?”
楚瀚亭的脸色顿时涨红,跟着又黯淡下来,摇头道:“他这些年,经常欠着一屁股债,前年问我借三千两去还别人,我虽然给了,却将它数落一顿,他便负气而去,说自有办法维持用度,这方面再不要我过问。因此我虽是兄长,所知也不比旁人为多。”
他从回忆中醒过神,神色一肃:“你们费时费力搜集这些情报,又有什么用处,还不是捕风捉影!我弟弟遭遇不顺,只能说明他可能遭人设计,甚至处境危险,可证明不了他背叛了云堡!”
“楚总管,”云井然板着脸道,“凡事都是事出有因。云舵主两年里异常情况不断,我既然奉命彻查,就得尽力将前因后果查证清楚,如果他确实遭人设计陷害,对方是什么人,用了何种手段,他在走投无路之际,曾做过哪些不当之行,是否曾生出二心,这些不仅关系云舵主的名誉,更关乎整个云堡的安危。”
“井然堂主说得不错,”云松问道,“可还查出了什么,在涿州有没有发现其他线索?云舵主那些生意,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井然抖了抖手中纸张:“涿州分舵的下属里,宋谦和许匡已是知情最多的,其余盘问下来并无多少收获。纵有零星线索,未经查验不足为凭。我也询问了李舵主和陆舵主,但他二人都说近两年云舵主脾气有些古怪,往来接触不如从前,一时想不到头绪。”
云州舵主李如彬和冀州舵主陆君淮皆是爽朗易相处的性格,云向隅秉性孤傲,在云堡内能称得上有交情的也就是这二人,此刻都点了点头。李如彬道:“今年除了中秋节宴,我和向隅只见过两次,都是外出办事时途经涿州,找他喝顿酒,对他做生意的事略有耳闻,却是不甚了了,具体情况实在说不上来。”
“郑延佑现在何处?”云松再问道,“你们找到人没有?”虽然是个病弱孩童,但毕竟是云向隅一系列反常行为的起因,又曾被带到雁形门寻求治疗,或许从他口中能得知一些内情。
云井然叹了口气:“我接到飞鸽传书,按照楚总管告知的地点去寻,那户农舍里已经空了,郑延佑和照料他的郑大元夫妇不知所踪。房舍内外没有强迫的痕迹,应是收拾了细软匆忙离开的。”
议事厅里复又陷入沉寂,众人均想,云向隅回山前必然已做了安排,找不到也在情理之中。
结合传音堂的调查,涿州舵主身上疑点重重,理应对种种不寻常之处给出解释,可他却偏偏自尽了。莫非当真有过投敌或其他不当之行,自知无可辩白,才选择一死?可若是已经背叛,又何必还要回来?
现如今,大部分线索已经断了,谜底尚未完全揭开,凭着目前掌握的情况,要论定云向隅就是万花谷的内奸,确实有些勉强。但要反过来说他绝对忠诚,却也并无把握。
短暂的沉默过后,云井然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我返回之前,又去云舵主的居处转了一圈,想不到略有所获,发现了一样东西。”
众下属看时,他手中书册淡绿封皮,装帧精致,上面写着四个字:青石商行。
“这是本账册,”云井然没等众人猜度,直接说道:“根据里面记述的内容,云舵主几年来就是同这家商行合伙做买卖,以致一再蚀本亏空。”
此言一出,在座几位舵主和有经验的管事俱是皱起眉头,思索是否听说过这么一家商号。云井然口中的转一圈,想必是最后带人去重搜云向隅的住处,在某个隐蔽的位置发现了这本账册。能被云向隅小心藏匿,真实性和重要性不言自明,但想来想去,竟都没有头绪,不记得哪家商行是用青石做字号。
就在此时,堂下有人低呼了一声,是名二等护卫,他脸色发白,额头也冒着汗珠:“青石商行,那……那不是万花谷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