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门主平日里养尊处优,几曾受过这样的罪,他额头冒出豆大汗珠,恨不能蜷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但又全身无力,难以动弹。就在撑不住,即将大声呻吟哀嚎时,眼前似有人影晃动,一只手在他脸上拍了拍。
这是一只修长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短而整洁,而且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就在手指触碰的瞬间,他体内的麻痒如潮水般徐缓退去,直至消失。
厉行舟犹如劫后余生,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感到四肢渐渐恢复了力气,但刚才的经历太过惨痛,居然不敢爬起身,生怕那种非人的折磨卷土重来。
一个声音在头顶淡淡响起:“在下不过一介清客,手无缚鸡之力,厉门主何必这么客气,非要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厉行舟吃力地抬起头,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正是唐文。四周传来几声哄笑,但他已顾不得羞恼。倘若这些云堡下属能感知自己方才的滋味,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他们也不可能笑得出来。
视线相接,他看清了对方的眼睛:没有方才一撇间那么黑不见底,也不见惯常的嘲讽讥诮,唐文的眼底是一种不含丝毫情绪的冷静,极致的淡漠。对视的瞬间,厉行舟感到一种透心的凉意,他忽然意识到,在对方眼中,自己的存在如蝼蚁、如草芥,不值得任何停驻,即使一千个像自己一般的人死在面前,也不会令他的目光产生一丝波动。
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么一双眼睛?他必然曾经翻云覆雨,经历、制造过无数场争斗,将他人的性命操之于手,见证过浩劫来临时的灰飞烟灭,领略过死生边界的寂灭。可眼前的唐文是如此年轻,仅仅二十几岁,他绝不可能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唐门旁支弟子,他是谁?
“你……你……”厉行舟颤声道,“你不是唐文,你究竟……”
他本想问,你究竟是谁,然而头脑中倏然闪过一道灵光,某个被排除的可能再一次浮现,年龄、外表、神出鬼没的用毒手法,……传闻唐斐年少成名,形貌出众,武功卓绝,是唐门中罕有的不靠毒药暗器也能独步武林的人物,但唐斐难道就不可能内力全失?遭人暗算也好,练功走火也罢,会不会,就是因此才从唐门消失,近年来难觅踪迹?
中元比武时柳无影声称唐斐在云堡,群雄都认为他是为了诓骗宗方下场助阵,但会不会其实是真的?
他的瞳孔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脱口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唐……”
云倾手中的青霜剑连招剑鞘向前一送,点中哑穴,厉行舟最后一个字哽在咽喉里,再也无法吐出,耳中只听见云堡主淡然道:“把他拖出去,关押起来。”
厉行舟瞪着双眼,脸上的表情扭曲痉挛,现出几分狰狞,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中了唐门的毒,再图反抗也是自讨苦吃,只能任由两名护卫上来点了几处穴道,被牢牢制住。然而他看着云倾,心里却有种奇怪的快意与幸灾乐祸。
他听说过云堡近期的传闻,堡主与客卿关系暧昧,云倾或许知道唐斐的真实身份,也许不知,但是敢把唐门的门主放在身边,甚至当成男宠,总有一天要倒大霉的,多半比自己还要凄惨许多倍。
今次栽得并不冤枉,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唐斐究竟是何时下手的,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就在自己袭击他时发作?
云倾其实也有同样的疑问,看了唐斐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唐斐微微一笑,解惑一下倒也没什么,但他总不能当众告诉云倾,厉行舟早在上门的第一天,出手试探自己时就已中招,不过当时情势未明,只埋了一颗种子。方才弹出的鬼眼蘑则是毒引,厉行舟气急败坏地将几颗菌子拂开时,上面附着的粉末已有少许沾上皮肤,渗透进去,待到之后催动十成内力意图偷袭,气血加速,毒性自然爆发。
与唐门那些名称风雅的毒不同,此毒名为寸寸钉,中者起初并无不适,但只要稍微运用内力、甚至动作剧烈一些,就会立即发作,几处要穴如被钉子楔入,痛不可当,而后转为麻痒,持续约半个时辰。而且随着发作次数变多,产生疼痛的穴道数目也会随之增加,身遭酷刑的滋味也不过如此了。
厉门主不是自许功力高强,十分有优越感么,接下来不妨好好享受一番,唐前掌门从来都是非常记仇的。
随着厉行舟被擒,雁形门的几名手下和冯锡结也没了斗志,不再势若疯虎地拼杀,云堡护卫要捉活的,也未过于紧逼,双方一时相持。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黑衣的雁形门弟子突然刀势大涨,一连几招尽是两败俱伤的杀着。与之相斗的护卫见他路数刁钻,凶狠异常,不得不回剑防御,攻守转换间难免略有松动,那人趁机一个扭身,足尖点地向外急掠。外侧两名护卫出剑拦截,不想对方身法奇诡,飘忽如鬼魅,连连晃身趋避,居然被他脱出了围困,犹如一道虚飘飘的影子,朝相对空旷的厅堂中央蹿去。
倏然间一声惨叫,陆君怀咽喉处血光迸现,他用手捂住伤口,原地趔趄了一下,表情满是惊惧不信,像是竭力想说什么,但喉头只发出短促的气声,鲜血混着气泡汩汩流出,跟着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他想说,他认得这个黑衣人,那是白二,与雁形门其他弟子不同,是上头派来放在厉行舟身边的,另外还有一个没在场的孟三,他们既听命协助,又从旁监视,原来,情势不对时还负责灭口。
但他已经发不出声。数个时辰前,当她迎着朝阳日影,自信满满地走进议事厅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处将是自己的毙命之所。
终于,他自己也轮到了被灭口。
变起仓促,所有人都是又惊又怒,但见白二已将弯刀交在左手,右手指缝间夹着一截薄薄的刀片,上面犹自有血珠滴落,他像是确定陆君怀必死,连头也不回,飞身朝两扇长窗撞去。
他明白议事厅外必定围困重重,想自厅门闯出千难万难,选择破窗而出,运气好的话,与留在外面的孟三接应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云向隅勃然大怒,陆君淮的背叛陷害之行尚未来得及审问,竟在自己看守下被一刀封喉。他厉声喝道:“贼子还想走!”三尺青峰脱手掷出,急若流星,白二尚未够到窗棂,背心已被洞穿,长剑去势未消,带着他撞上石墙,发出一声闷响,才滑落于地,在壁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若非花岗石砖极为坚硬,这一剑定会将他钉在墙上。
白二躺在地上,一口气将散未散,他视线转动,看见了不远处陆君淮大睁的眼睛。陆君淮想必非常不甘心,因此死不瞑目。实际上他也觉得这人有些倒霉,如果不是厉行舟周围全是云堡的人,难以靠近,他本想优先杀厉行舟的,那么姓陆的还能多活几天。
对于自己背后的势力来说,这两个人不过是用来办事的工具,一旦没了利用价值,便须及早丢弃、清除,只有死人永远不会泄密。至于自己,如果不按照接受的任务尽到本分,即使侥幸活下来,往后等待的也将是无尽的噩运和惩罚,足以令他后悔生到世上。
白二的嘴角缓缓上翘。至少,他已经做到了能做的一切,走到了尽头,可以安心进入轮回,去往安乐的彼生。至于苍山云堡,连同此间的一众剑客门人,用不了很久,他们就会迎来灭顶之灾,何况,这些与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一名护卫上前查看,发现白二已经断气,面目僵冷,嘴角挂着一丝诡秘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