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向隅脸色煞白,浑身发抖,颤声道:“公子,您……我……”他想说些什么,然而面对堡主冷漠绝然的神色,思及自己犯下的种种过失,终是无颜哀恳。
云倾心中又何尝好过,回想早年,长伴左右的亲信下属对自己都是口称公子。昔时同下江南的四名亲卫,除了变节的廖青桓,一人战死,一人重伤后留在潇湘,跟随回到苍山的只余下云向隅。他闭了闭眼睛:“你也不必再姓云,从此改回褚姓,依旧叫做楚向隅。离开之后,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不要再说自己是苍山云堡的门下。”
楚向隅嘴唇发颤:“是,我……知道了。”
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他竭力压抑心中起伏,重重磕了三个头:“公子有命,属下唯有尊从。厉行舟虽然事败,蛇鼠之辈犹自觊觎,望公子多加保重。”
前额磕在大理石地面上,立时红肿见血。这一刻,往昔岁月化作无数片段从心头流过,自小到大,经历的一切都与云堡息息相关,他慢慢站起,又道:“属下今日拜别,他朝定然还会重返苍山。”
言毕,又朝楚瀚亭深深拜下:“是我连累了哥哥,而今为宗门所弃,无处安身,家中妻儿唯有拜托哥哥照看。”
众下属目睹这一幕,回想昔日剑指强敌、凌厉飞扬的云舵主,心下多是黯然。
就在此时,云松突然道:“且慢,楚向隅,你准备就这么走了?”
众人不禁一怔,但见云松沉下脸,肃然道:“堡主顾念旧情,不愿见你武功被废,免去监禁十年之苦,但监守自盗不能不罚,云堡岂是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的地方!”
楚向隅收住脚步,朝他凝视片刻,面上现出一丝释然,点头道:“好”,八十杖原是该当,我领了。”
议事厅本不是行刑之所,但堡中连日来为了涿州舵主是否内奸一事闹得人心浮动,这一场刑罚有着给出交代与警示的含义,云倾未加阻止,旁人也无话可说。云松召来几名刑堂弟子,就在堂下一五一十地打了起来。
荆杖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空气里很快再次弥漫开血腥味,唐斐注释眼前阵仗,微微挑眉,以他的耳力,能听出行刑之人没下死手,但也不曾留情,每一下都是货真价实。
简单粗暴的方式往往最容易收到震慑之效,放在哪里都一样,在唐门,打板子也是常用的家法之一,他与唐悠都领受过,只不过他挨揍的原因多种多样,不守规矩、忤逆尊长、打架、无端被穿小鞋,……而唐悠受罚的原因往往只有一个——被自己连累。
他收回思绪,看着楚向隅额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紧咬牙关强撑,不肯出声呼痛。八十大棍,筋骨不够强健的人直接被打死都不奇怪,云堡主罚得够狠,一点也没手下留情。
云倾实在是个很特别的人,似有情又似无情,清冷高傲,仿佛不愿沾染世间点尘,可又放不开心中挂碍,每当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云堡主又往往会做出一些出人意表的举动。就像对楚向隅的处罚,劳神费力救回来,又反手打个半死赶出去,图什么呢?
思忖间,行刑仍在继续,楚向隅虽然武功造诣颇高,但既是受罚就不能运功抵御,堪堪捱道六十多下已然昏厥,然而云堡自上而下无人喊停,这八十杖打得结结实实,没有半点折扣。
云倾命刑堂将人抬下去,止血敷药,等到伤势好转能下地走动时,任其下山。他转而淡淡道:“楚总管,今次变故,你亦负有包庇欺瞒之责。念在多年来尽心操持堡中事务,即日起降为二等管事,替向隅赔付半数账目亏空,你可服气?”
楚瀚亭面色惨然,跪下行礼:“堡主已然网开一面,属下心服,不敢有怨。”
云倾不再多言,简单地下了两道命令,一是总管之责由向仲与接任;幽州舵主另行任命,二是林宗海降为二等管事。
林宗海从方才起就不断往后缩,尽量不惹人眼目,见楚瀚亭兄弟一个被逐一个被贬,心中暗自快意,岂料转眼间自己也被降职,而且堡主连一句解释或斥责都没有,反而更令人尴尬羞耻,他脸上青红交加,唯有诺诺应声。
这时客院那边传来回报,云桐已基本控制了局面,雁形门的余党得知厉行舟被擒,阵脚大乱,在重重围困下多数已放弃抵抗,只有个别几人还在与护卫相持,不用多久就能平息。
众下属终于松了口气,自辰时开始议事,看似意外频出,波折不断,实则尽在堡主的布局掌控中。数个时辰间内幕逐层揭开,真相得以大白,陆君淮、厉行舟先后被揪出落网,雁形门一举成擒,可谓干净利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迷雾渐渐散去的同时,云堡的内外格局也已大为改变,令人心情复杂又感慨万千。
议事结束,云倾决定去客院查看,临走前,他不期然向唐斐投去一撇。几天前救下楚向隅时,要顺势擒住陆君淮其实不难,但当时情形未明,抓一个内鬼容易,却没有理由对雁形门动手。陆君淮一旦落网,厉行舟一干人必定心生警觉,撤离也好,反扑也罢,都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和损失。因此经过一番计议与布置,才有了今日的瓮中捉鳖。
在尘埃落定前,他并不似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自若,心里多少有些不确定,几名知情的下属更是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松懈。只有唐客卿,出谋划策之余,从头到尾气定神闲,一副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的做派。直到此刻,云倾也没弄明白唐斐是用什么手法化解了鬼眼魔的药性,将敌方精心酝酿两年的阴谋消弭于无形。然而无论论功还是询问,眼下都不是时机,他抿了抿嘴唇,还是什么都没说。
云松、云泽带着一干护卫随堡主同往,其余人众各自散去。时已过午,唐斐走出议事厅,但见外面天高云淡,阳光照在积雪上,耀目生辉,兵刃相交与对战时的叱喝声自远处隐隐传来。他感觉到来自周围的目光,探寻的、半信半疑的、小心翼翼的,包含着好奇与敬畏。虽然云倾没让厉行舟叫破自己的真实身份,但经过适才风波,云堡下属们大概会有所猜测。
可那又如何呢,云堡经历了一段动荡不安的日子,但置身其间,他却是放松的。欺骗和陷阱,谋算与危机,这是他所熟悉的江湖人心,即使不亲自下场过招,一身本事仍有用武之地。只要不影响本来目的,并不介意出手加几分力,使事态朝于己有利的方向发展,况且……他注视前方堡主一行远去的身影,淡淡一笑,让云倾多欠自己一点人情,难道不是很有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