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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论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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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三百二十一年,雍州放川。

万人空巷。向来热闹非凡的麟光楼内,少有如此安静时刻。

“就算是为了榜首……”

“你也别瞎担心了,师妹说过她有分寸。”

“你信师妹的分寸?她仗着自己天分高胡来的次数还少吗?”

男人略略沉默片刻,负手行至窗前,遥望那围在人山人海之中的白石台。

女子立于他身旁,忧色满面。

“罢了……既然她说,她有必须赢的理由……那招既非邪法,也不算禁术,由她去吧。”

女子苦笑一声。

“若只是什么禁术邪法,我才不担心她。算了,做师兄师姐的,常受师妹保护已十分说不过去,如今终于有机会照拂她一次,又有何难?”

秋意渐浓之时,风凉叶败,飘飘而落,这城中却不见丝毫萧索之意,正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前呼后拥往城南瞻命台而去。

瞻命台这名字响亮,放眼整个修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也不过是座比武擂台罢了。真正惹人注目的,是那台上正要进行的比试。

三年一度的命台论剑,已开幕一月有余。

来自十二州各地的剑修,不论出身,不论过往,皆可报名参战。试后,更是将按照排名高低列出“命台剑榜”,可上榜者六十人,皆是天资出众,剑术精湛,各大世家宗门都将派人前来招揽。

就算上不了剑榜,只要在比试中显出本事不俗,亦是可能从此崭露头角,一鸣惊人。

是以万千剑修,无论是世家子弟想要扬名镀金,还是草根散修欲在修界出头,命台论剑都是绝好之机。

但其还有一条规则,即每人只能报名两次。

也就是说,不管你是名落孙山,抑或高列榜首,一生中都只能参加两次命台论剑。

也怪不得,如今每一届命台论剑都要持续一月之久,若是没了这条限制,那还不是想报就报,能来就来?怕是一场比三年,比完这场就接下一场了。

所以每届参试者皆是个个好手,无一凡品,就算是首轮淘汰者,也可能有惊艳一剑。

本年放川共收参试者七百一十六人,三十多日打下来,终于到了万众瞩目的最后时刻。

如今,大街小巷之中,议论的多是同一件事——

今日巳时,命台剑榜,榜首之争!

剑榜之首,乃是万万人心之所向。数百年来,能位列榜首者,无不是英杰豪雄,名扬天下。

只有论剑后期,为决出那六十位上榜者的比试,才会真正登上瞻命台过招。

那瞻命台高逾一丈,不圆不方,乃是用一块天生地长的白色巨石粗工而成,样式古拙素朴,并无半点雕饰花纹。

传说四百年前昆仑神女琼罗仙子东行至此,便是于此台上静坐运气之时感应到神鸟堕魔,涂炭生灵,立时提剑西去,将其斩杀于雪山之巅,血染朝霞。

而她也因修为圆满、功德无量,得以脱出浊世,飞升成仙。

此台是否真的承载过上仙红尘气,如今已不得而知。现在,它承载的是更近在眼前的期待。

巳时将至,比试一方已高立于台上,身形颀长,轩然霞举,此时此刻也气定神闲,并未显出分毫忧虑或急迫,堪称一句公子如玉。

“我看行初公子此行,是势在必得了!”

围观修士见状,有人高声道,不知是随口一言抑或有心奉承。

台上这人便是崔行初,乃梁州崔氏大公子,身份尊贵,家世显赫,修为高绝,已至通玄后期,一向威名在外,无怪乎有人如此笃定。

当然,崔氏势大,即便放在九大州主、三大宗门中,也可称最尊。旁人就是心有异议,也不会出声反驳,以免祸从口出,徒惹事端。

何况……这位崔大公子,已是第二次报名命台论剑,若是此行不能一举夺魁,便再无其他机会了。

就在这时,比试的另一方也翩然到来。

为防止舞弊,周围空中设了结界,暂不能御器,所以想求个好视野的人早早便订了附近酒肆楼台的位置,以从高处观摩比试。

而其他只是来看个热闹的修士,只能如凡人般人挨人人挤人,围在瞻命台旁,仰着脖子望去。

未引发半点异动,那人不知怎么便分开人群,轻跃台上,落地无声。

喧杂的议论声中,崔行初拱手一揖,礼数周全地微笑:“沈小姐,久仰大名,今日还请不吝赐教。”

那少女柳眉杏眼,装扮素净,一身白衣轻拂,袍摆绣有黛青色竹叶纹。

她抬起眼帘,亦回礼微笑,语调温平,一双眼如深林静潭,不起一丝波纹:“大公子过誉,在下才疏学浅,‘赐教’怎敢当?只尽力一争罢了。”

二人相对而立,倒是一幅和睦景象。

南边酒肆二楼伸出偌大一个凉台,其上有站有坐,皆为观战修士。其中一个少年奇道:“这便是那位沈怀臻沈仙子?当真是好年轻!”

最前方藤椅上坐一位中年妇人,虽衣着朴素,可脊背挺直,眼中精光矍铄,必不是个简单人物,是以其他几人也没和她争这观战宝地。

她闻言轻笑:“有道是英雄出少年,便是她这等人物了。你们莫看这姑娘年纪尚轻,去岁天南道上,我可是见过她那一柄剑有多令人胆寒!”

旁边一位负剑女修反应最快,面露讶异之色:“天南道?是天南道围杀金猊兽一战吗?”

妇人点头,众人皆吃了一惊。

天南道地处幽州以西,南接太行,山势险峻,林深瘴毒,多有异邪妖兽出没,荒无人烟。上年冬天,一队行脚药商听闻附近有稀世仙草生长,冒险入山,却只回来疯疯癫癫一个青年,余者竟全尸骨无存!

那幸存青年发了几日高烧,满口胡话,言称“善恶有道,报应不爽”,没几天也惊厥而死。

事发幽州,消息传出,幽州州主陶氏怎可袖手旁观?少主陶越川一马当先,亲率族中好手前去伏妖。那作恶的金猊兽法力绝高,口吐人言,两方死斗一天一夜,直引得天现异象,惊雷滚滚,次日黎明时分,方才将其诛杀。

立时便有人问:“这一战中虽的确也有其他宗门修士参与,但我怎么听说,剑斩金猊兽的是陶少主?”

妇人浑不在意他语中质疑,依旧一幅笑模样:“陶少主居功至伟,老太婆怎敢胡言抢功?只是此战波折诸多,险象环生,是靠众人齐心协力,方才将金猊兽拿下。陶少主一剑削其头颅固然英武不凡,但若没有沈仙子舍身在前,刺瞎妖兽双眼,焉知能否有那绝好的机会呢?”

她话一出,凉台上一阵沉默。

有些人半信半疑,这姑娘身法轻灵不错,能一路过关斩将杀入终试,本事一定不容小觑,可当真如那妇人所说,有如此奇绝之资吗?

另有些人想得更深些:大庭广众之下,对陶家少主的功绩轻描淡写,甚至抬出那无名小辈来压他一头,况且,还对天南道一战所知十分详细,这人究竟是……

不容多思,巳时已到。

放川城楼之上,一口大钟沉沉敲响。榜首之争,已箭在弦上。

嘈杂声中,那妇人利落站起,只见青光一闪,藤椅已变为她手中藤杖,在地面重重一落,竟是有雄浑之声层层荡开,震得在场诸人皆顾不得说话,纷纷回头朝凉台方向望来。

她朗声道:“托诸位赏脸,来观我雍州放川命台论剑榜首之争,吕某有失远迎,只好在此谢过了。”

旁人尚不觉有什么,毕竟吕氏作为东道主,每届论剑都会出席。凉台上几位倒是齐齐心中暗呼:这家伙果真不是寻常人物,听她口气,分明是雍州吕氏家主,“炳仪君”吕素之!

瞻命台上,两人已接受完查验,确保并未携带剑试禁物,此时闻言,都转身向她一礼。

雍州州主拱手回礼,她讲话声音分明并不很大,可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如在耳边:“这些日子来,得见如此之多青年才俊、剑客豪侠,老太婆我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二位连战皆捷,今日咱们只待大开眼界了。”

崔行初彬彬有礼道:“自当全力以赴。”

沈怀臻微微颔首躬身。

二人再次相对而立时,气氛已隐隐有了变化。

那是一种很低的威压,静静从虚空中心蔓延开来,仿佛雨打湖面的水波。修为低者,在这威压中已隐隐感到不适。

崔行初率先拔剑出鞘,此剑乃是崔氏宗主崔渐风特意着人为长子打造,称为“松鹤”。此二字祥和旷达,似乎与三尺青锋并不相配,但他甫一出手,立刻叫众人明白,此名不虚!

只见他稳稳立在原地,神情平静,自有一股淡泊之气,轻捷的步法一迈,长剑闪电般递出,淡泊之中又锋芒骤现,稳如青松深根扎于地面,迎风不倒,灵如仙鹤振翅掠过长空,凡鸟莫追。

仙鹤乃是崔氏一族家徽,旁人见了他这手好剑法,皆心中赞一声崔氏后继有人。

也有人暗生疑惑,崔行初既有如此才能,怎么第一次报名参试时,竟没听说最后名列几何?

相比之下,那姓沈的年轻姑娘起始几个回合都只守不攻,未免略显逊色。

在场不少人也看过她之前的比试,知道她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其实剑风凛冽,出招冷酷,一贯走的是速战速决的路子,就算今日对手实力最强,也不至于瞻前顾后起来吧?

酒肆凉台上,那负剑女修疑道:“她怎么不出招呢?在等什么?”

同样心怀困惑的人接话:“或许在试探吧,总不会一开始就出杀招。”

众人正各怀猜测时,忽有一道清朗带笑的声线响起,语气轻松道:“她已经在出招了。”

几人皆不解其意,唯有吕素之略略转首,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发言者。

说话的就是刚开始称沈怀臻“好年轻”的那一位,现在看来,他自己分明也很年轻,俊秀眉眼间有股少年人特有的飞扬神采,仿佛世间万道都正待他追寻,又仿佛天下一切皆可为掌中之物。

方才那一句话,吕素之已听出他聪慧,还有心试他一试,只道:“这位小友说得倒有意思,不知该做何解?”

那少年耸耸肩,似乎无意于借此良机在吕氏宗主面前展示才能,身子前倾,托腮倚在凉台木栏之上,一双漆黑眼瞳紧紧盯住台上来回,某一刻手指点出:“瞧,姓崔的已上套了。”

众人不由循声望去,只见两道人影缠斗更紧,出招更密,乍一看实在是瞧不出什么关窍。

不过也怪不得他们,就算是此刻台上的崔行初本人听到此言,也要疑惑一番。

他出身世家望族,从小天赋努力都不逊于旁人,此行就是誓要折桂而归的。

面前这位沈小姐,族中管事更是差人把她上到师门,下至家门的全部信息都一分不差地搜罗起来,就是为了大公子能得这个榜首。

沈怀臻虽姓沈,却只是沂州沈氏一支名不见经传的旁支之女,父母早亡,没听过有什么成就。师门华溪堂也普普通通,淹没在十二州大地上千百小宗门之中,与梁州崔氏相比,实在不足挂齿。

但他并未轻敌,从先前的比试中得知她是个招招酷烈、速战速决之人,便一开场毫不犹豫抢占先机,打算挫败她一路连胜的锐气。

可是……

没有的东西,要怎么挫?

他原以为沈怀臻此战要么锋芒毕露,快剑连招杀出气势,要么保守开局,养精蓄锐摸清底细,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竟是左躲右闪,一退再退,鞋跟一度踏上白石台边缘,险些便要一步踩空,被逼出台去!

他心知可能有诈,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此良机不可不试,手腕一提便朝她跃去。

可她脚尖轻点,身子一旋,不知怎么个巧妙角度,刚好避开他长剑破空刺来的一击。崔行初并不气馁,依旧稳扎稳打,可心里始终存着个疑影:她不可能一直这样躲下去,她有什么计划?

开局十几个回合下来,可以说的打得颇无趣,两人剑锋几次交击,均是一触即分。

崔行初微微皱了眉,心说难道她的战术便是在此?不温不火反复搅扰之下使我战意消磨放松警惕,而后再一举进攻?

心念电转间,他不欲拖延,出招愈狠,剑意更盛,就算她只会避让,也要逼得她拿出真本事避让才行!

秋风中,碧空洗净,长天一色。

青松垂首,飞鹤遁远。

苍茫风声中,那股淡泊悠长的锐气渐渐褪了,取而代之的是老松遒劲,隐鹤无形,一道钝重的剑气,竟是比任何锋刃都来势汹汹,势大力沉,朝她面门袭来。

她还是退。

可这一遭不比之前,剑循主意,不击中目标决不罢休。她虽年轻,却是修剑高手,怎能不懂?两剑锵然相击,清如玉碎之音。

灵力柔如水,坚如石,相斗须臾之间,命台正中静似风眼,半空中却有剧震层层荡开,引得惊呼一片,飞沙漫天。

崔行初唇间轻动,灵流一刹暴涨,剑刃微斜,卸力从她剑下滑脱,整个人借势飞身而起,长剑挟着厉色劈面而来。沈怀臻见势不好,抽身急退,心知他方才念动剑诀,此一击必将棘手起来。

命台比试,论的乃是剑,因此一切与剑无关的灵诀、法器、符篆、丹药等皆被禁止,但什么剑谱剑法剑经剑诀,有多少使多少,来者不拒。

梁州崔氏雄霸一方,千金难求的名师心法想必断不会少了这位大公子的。沈怀臻不敢轻视,他既攻之,我必挡之,脚下步法不停,长剑一转横于身前,心中默念道:“玉符保神,拥护其身!”

剑锋猛地横斩而出,所到之处竟结出如霜剑气,淡白如冰,将那迎面袭来的锐锋层层封冻。

崔行初怎会甘于就此一击,他方才未用此诀,是因为还处在试探当中。如今见她对此利招也只使个普通的“护神诀”抵挡,明白她暂无更快更好的防御招式,霎时手腕翻转,剑刃“啪”一声清响击碎那冰盾般的障碍,区区凡诀——

凉台之上,已有人出声惊呼:

“好强的剑气——这下躲不得了——”

吕素之凝神静气,不为所动;那少年眼神紧绷如弓弦,一眨不眨盯着场内动向,仿佛即将决出胜负的并非比试中人,而是他自己。

崔行初挥剑刺去,冰霜尽碎,这所向披靡一往无前之感让他心跳如擂鼓。只要一剑,他就能赢。他不会伤她太重,可他必须赢!

她也躲不得了,身后避无可避,迎前硬挡他锋锐剑气是输,后退跌出瞻命台也是输,她会怎么选——

就在这一瞬间,沈怀臻忽然抬眼望向他。

不知为何,他脊背突地一冷。

那双眼依然静如深潭,分辨不出一丝情绪。可此刻被这双眼一看,他只觉如坠幽冥之水,冷透心扉。

头顶烈日灿灿,却有一股寒意油然而生。很快,他便发现这寒意并非虚感,而是切实有一缕冷似玄冰的灵流缠住了他的剑锋。

他被阻隔在原地,剑气骤弱,比起惊慌来更多的是疑惑。

望向前方,沈怀臻已又一次退至瞻命台边缘,可没人能逼她再退。视线相交之时,他首次在这张年轻的面孔上看到了鲜活的神情。

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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