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再启程时，日已西斜。

阿亭怏怏不乐，化回原形往贺榕乾坤袖里一钻不再露面。邹棠本身便不适合长途奔波，沈怀臻便收了她一点灵识进自己灵府，这样她不化人形也能及时沟通，指引崔氏几人的踪迹。

于是御器而行的只剩两人身影。

沈怀臻向来不是话多的性子，贺榕又因方才事端格外沉默，二人直到行出雍州边界都没几句交谈。

行至某地时，她垂头望向脚下星罗棋布的广阔大地，突觉有些眼熟。

“再往前，就是天南道了吧？”

贺榕随她目光看去，想起什么一般微笑答道：“是了。没下雪，还有点认不出来呢。”

他似乎有心找话题打破这一路沉寂，望着下方连绵群山一掠而过，转头对她道：“说起来，那时候我们也的确失礼。”

沈怀臻不由得想起他那不算友好的出场方式，此时倒也不觉得有多冒犯，不在意道：“无妨，只是那些日子里天南道苦寒无比，想必辛苦邹姑娘了。”

贺榕叹道：“原本我们也是担心，但当时与邹姑娘相识不久，总不能开口劝人家把那么重要的信物让我们转交。”

她略有意外：“我还以为你们是旧识呢。”

对方摇摇头：“不是的，我和阿亭离开梁州前去鹤泊洲拜祭，正是在那里遇到了她。”

他回忆道：“那附近常年有崔家修士以防止妖气外泄的名义镇守，进入颇为不易。当时乍一见陌生人影，险些动起手来。”

只能说幸好没有真的动手，邹棠身为名贵无比的照月棠花魂，平时隐匿行踪易如反掌，可要论战力，怕是无法正面抗住高阶修士一击。

双方虽未真正有过打斗，但还是引起了些动静，惹来当地驻守修士的注意。在藏匿自卫的过程中，贺榕不无惊讶地发现，对方与自己的目标居然相同。

甚至连要找的人都是同一个。

当年沈珮被卷入妖祸身亡，只是作为许多受害者中毫不特殊的一位被记录。崔氏将一众情况统统瞒下，少有人清楚她的身份来历，更别说知道她那远避山中的女儿了。

直到弄明白邹棠来意，贺榕才勉强答应暂且同行。

她遵崔行婉之命，也是离开前到鹤泊洲拜祭无辜亡魂的。

虽然当年崔氏下手狠毒，放火烧洲之外，更是罩下散魂大阵，其中死者早已魂飞魄散，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再寻不到一丝痕迹。

沈怀臻大略听了他们从梁州往天南道行去一路上的种种见闻，心中始终有个疑问盘桓不休。

最终她还是选择直接问出口：“你又是……如何知道我母亲的？”

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很认真，并未费心去伪装随口一问的模样，贺榕见状也稍稍收敛神色，伸手将左手无名指上那道血线清清楚楚地展示出来。

“那时……我年纪尚小，在崔家众多大能修士面前毫无自保之力，他们不知用什么邪法，竟生生撕出一条入苦泉的路，但未经验证，又有谁胆敢让崔大公子直接入境？”他轻轻一笑，眼底又漾起那股熟悉的冷意，“自然是选个无关紧要的人来验证咯。”

沈怀臻眉头紧锁，一个既无家世，又无根基的小小孩童，当真算是上佳选择。

“被苦泉驱逐后，我手上便有了这道血咒……他们一见就知道此路可行，后面大概就是送崔行初入境疗伤吧，总之我是被他们随手丢进地牢，自生自灭罢了。”

“但后来，有人寻进地牢杀了守卫，据我听到的其他囚犯议论，还有自己所看到的……就是那位三小姐崔行婉，和当时还身负神医之名的吕妙通。”

“她们是来救人的，我听见她们叫那个人——‘沈珮’。”

他两手一摊：“无论如何，她们都间接救我一命。否则我现在，怕是早烂在哪片乱葬岗中了。”

沈怀臻不假思索追问道：“还有其他线索吗？”

他慢慢点头：“其实我有个一直不解的地方，当时地牢几乎被炸塌了一半，刀光剑影一片混乱。崔行婉走过时发现了我，可能是觉得我年纪太小不会是真正的罪犯，就顺手将我一起放了……我跟随其他逃狱的犯人从她们几个身旁跑走时，看到……吕妙通抓着令堂的手，非常愤怒地说着什么，而她的手上……”

“……也有那一道血线，对吗？”沈怀臻平静地问。

贺榕轻声道：“没错。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是不是当时年纪太小，本能地把自己觉得可怕的事情也转移到别人身上……”

沈怀臻将目光移回正前方，忽然想起一件事：“现在你可以确定了，你并未记错。不过那时你是如何知晓，我已经听说母亲死因有疑呢？”

贺榕耸耸肩：“原来不知道的，我当日混入了猎杀金猊兽的队伍里，本是为了找机会传递消息给你，但邹姑娘暗中偷听到，你向陶少主打探梁州妖祸那一年的命台论剑之事，我心中便略有猜测，只不过赌一把罢了。”

她斜睨对方一眼：“当时你根本对我一无所知，就敢告诉我那么重要的事？”

贺榕闻言，忽然偏头冲她一笑，那笑意点亮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倒有几分真心实意：“一无所知嘛……也不一定？”

她一句“怎么不一定”还卡在喉咙里未来得及出口，刹那间脊髓已攀上一阵莫名袭来的幽幽寒意，脚下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御剑急停，环顾四周道：“等等！”

对方面上那清淡笑意还未褪尽，可见状也立时明白情况不好，翻手召出木尺问她：“何事？”

几乎与此同时，邹棠的声音在沈怀臻灵府中急匆匆响起：“沈仙子，好像是秦家人追来了！方才灵根自毁时，周遭灵力波动应该非常大，他们或许就等着那一刻呢！”

沈怀臻放平语气安抚她：“我知道了，你不要太过忧心，此事我同贺公子可以解决。”

贺榕也明白了当前事态，出言宽慰道：“秦家没什么境界很高的修士，况且此地再往西就是幽州了，他们还没那个胆子随意在陶少主地界中造次。”

这话是说出口安慰阿亭和邹棠的，让他们不要害怕。果然，沈怀臻下一刻便听到贺榕传音过来，他指尖在脖颈上轻轻一点，问：“杀吗？”

寒光一闪，长剑在手。她点头：“先下手为强。”

追赶而来的秦家修士共有五人，都是清楚内幕的护山大阵守卫。不过秦文盛为人从不骄矜自傲，派这几人来只是先遣打探消息，并无与那身份神秘灵力高强的入侵者正面交战之意。

所以当他们一路追踪的气息骤然反过来逼近之时，几人皆是心中暗惊。

御器行在最前方者神色凛然，急忙回头道：“不妙，被发现了，我们先……”

这一句话没有说完。

仿佛一刹那慢动作，他回头的动作在身后诸人眼中定格片刻，然后——

颈间一道细细的殷红逐渐漫开，而他微皱着眉头，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直到鲜血飙起几尺高，他那双睁大的眼睛都没有合上。

不过片刻之间，他们的这位同行者便身子一软，同脚底长剑一同摔下百尺高空！

其余人等惊恐之余不忘迅速念动防护咒诀，几人围拢成圈，兵器在手，不叫后背暴露给那未知的敌人。

但是没有用。第二人只感觉一股凌厉冰冷到几乎有些霸道的剑气凭空飞袭上前，硬生生绞碎周遭那一层防护屏障，重重撞在他抬手挥去的剑锋之上，瞬间剑碎人亡！

第三人要格外倒霉些，他惯持双剑，兵刃在手一时也是锋光雪亮好不气派。可不知为何只听一个轻柔低吟的女声响起——几乎是响在他灵府最深处，顿时只觉周身灵力大震，两柄剑也哆哆嗦嗦发起颤来，他从未见过此种场面，又念及那灵根背后的诸多血腥往事，心中不由有些惧怕。

可还不容他转身求援，那双剑便自发交叉而上递到他颈间，竟是不受他自己控制地用力一抹！

霎时间血染长剑，方才的锋光转瞬不再。

转瞬之间已死三人，剩余两人只得背靠背四下环顾，强作镇定叫道：“阁下术法精湛，我等自愧不如。何必一上来便动手，弄得血淋淋不好看！我二人并无冒犯之意，若是……”

“若是什么？”

半空之中，居然当真有个少年人的清朗音色接话问道。

二人精神一振，其中一个连忙答道：“若是饶我二人一条生路，我们回去后绝不再与阁下为难！”

那声音笑道：“杀了你们，不是更无法为难于我吗？”

他赶紧解释：“此案案情重大，山中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必得布下天罗地网以寻其踪迹。我兄弟两人还算受宗主器重，有我们从旁协助，十二州辽阔，还不是天高任鸟飞？”

对方还是笑：“怎么，要给我当内应？”

还未等他们回话，那少年便接着道：“不过我也懒得要。这样吧，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若能解我心中所惑，我便不动手。”

一人如蒙大赦，另一人却心有疑虑，忐忑不安问道：“阁下请讲吧，不知是什么问题？”

“你们阵中那灵根是个好东西，就是太脆弱了，保不住。是否有什么办法，能让它复生呢？”

二人对视一眼，皆小心翼翼地思考着什么。半晌，才有一人用又细又弱的声音道：“怕是……没有呢。阁下息怒，并非我们不想帮忙，但一方灵气本源极难修复，传说中唯有昆仑山中藏匿的仙境可以复苏灵根，可已经数百年未有人踏足了……”

那声音沉默片刻，二人心跳如鼓之时，只听对方轻叹一口气，居然道：“好吧，昆仑山没准也算是个办法。我不对你们动手了。”

此人如此宽宏大量倒惹人怀疑，但两人不愿耽搁，一听对方发话，立时拔腿便跑。

可二人还没御器行出多远，忽然感到脚下一阵冰冷狂风吹过，瞬间双双站立不稳，眼见着就要往下跌去！

堪堪互相扶住，却听身后一声抱怨：“怎么还是我？”

那熟悉的少年音色笑道：“哎呀，对不住，谁让我刚刚胡言乱语承诺过不动手的，不守承诺怎么行？下次一定还给仙子。”

回身望去，但见两人并肩而立，右边少年琼枝玉树，俊俏非凡，左边少女亦是颇负美貌，此刻却面色不耐，锐气如锋，一望仿佛便要被刺伤。

她冷眼一瞥，道一声“好吧”。

之后发生了什么，二人均没有反应过来。

眼中最后所见的景象，只有秋日寒空，长长坠落……

第二节【望云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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