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贺榕听她所言后也是片刻不语，沈怀臻听到他那边隐隐传来四下走动的脚步声，大概是在院门前查探。

半晌才听得对方再次开口：“院子里的声音停了。我想，可能院墙本身就是一道阵法，一旦有人踏进院内，便算是入阵。”

沈怀臻短时间内没有回应他，因为她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一深一浅的脚步声。

回头看去，果然见有一道身影跛着脚、一瘸一拐沿着村中小道行来。她右手将长剑掩至身后，口中扬声道：“劳驾，这位大娘，这村中可有能投宿的去处？”

来者约莫有六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被汗水浸湿后一缕缕贴在额头，干瘦的身体上套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褐色麻布长衣，经年累月的日晒风吹下肤色棕黄，整个人都像是一根深秋的枯枝。

老人闻言慢吞吞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软塌缺牙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没地儿，走吧。”

她仍不放弃，彬彬有礼继续道：“只住一晚就走，不敢擅作叨扰，自有酬劳奉上。”

那老人掀起松垮的眼皮冷冷注视着她，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身旁她刚刚进去过的那家院门忽然打开，里头伸出一个脑袋笑呵呵招呼道：“这位姑娘是路过此地，要借宿一晚吗？”

沈怀臻扫他一眼，那个是三四十岁面善带笑的中年男人，她点点头：“没错。”

对方立马口气热络道：“就你自己？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在外多不安全！快进来吧，我家就我和我婆娘，还有俩小娃儿，能给你腾个屋子出来。”

方才空荡荡的房门内突然热闹起来，她正想再进院中一探，从善如流答应下来：“真是太好了，多谢。”

男人热情地邀她进门，并婉拒了她提出的酬劳，憨厚一笑道：“这又是何必？你一个小丫头能吃几两饭似的，出门在外，能省则省吧。”

再次谢过对方好意后，她不动声色观察起院中状况：男人在井边打水，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在院落中你追我赶嬉笑打闹，大的十一二岁，小的才五六岁模样，男人喊着让他们去摆凳子擦桌子；而充作厨房的简陋侧屋中，有位荆钗布裙的妇人正在煮饭，她手持一把大木勺，正缓缓搅动锅中的米粥。

她假意帮忙走上前去，笑道：“打扰你们用饭了吗，真是不好意思。我来帮您吧。”

那妇人拿袖子抹一把额上被热气蒸出来的汗，连忙摇头道：“不碍事，姑娘你去坐着吧，这就好了。”

她一瞟灶台旁边，果然摞着五只粗瓷大碗：“没事的，要不我帮忙端过去吧，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妇人这回并未拒绝，冲她不好意思地一笑，一边熄火盛粥一边说：“那真是谢谢了。”

沈怀臻见她盛好四碗粥后扭头数了数人数，又从矮柜中取出一只碗来，佯作不经意道：“五个人，已经够了。”

妇人于是扭头又数了一遍，一眼都没有看她，回身继续盛粥道：“现在够了。”

她一共拿出六个碗，盛了五碗粥端上桌。古怪的是，那最后拿出的第六只碗，被端端正正放在了饭桌的正中央，里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放。

吃饭的桌子本就不大，五人围坐，又放了粥和一碟酱菜、一碟炒青菜、一份大概是中午吃剩的又干又硬的烙饼，那只空碗在中间已经显得碍事。

但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就算是那小女孩想去夹酱菜时被空碗拦住去路，也不哭不闹，只拽拽爹的衣袖，让他帮自己夹一筷子到粥里，看起来是早就习惯了。

沈怀臻心存疑惑，但也没问。这种时候，表现出过于强烈的好奇心没有好处。

饭菜自然也是不敢吃的，她悄悄施个小法术，让同桌人以为她吃了也就罢了。

趁用饭时间，她传音给贺榕，大致讲了下自己这边目前的情况，本意是叫他先别轻举妄动，再观后事发展不迟。

没成想对面轻快笑道：“稍等。”

她还没问出口等什么，便听门外传来咚咚叩门之声。

一个少年人清亮音色响起：“请问有人在家吗？路过宝地，想借宿一晚。”

对面正呼噜呼噜大口喝粥的男人放下碗筷看她一眼笑道：“今儿什么日子，竟这么热闹。”说着便高声应了句“有人”，前去开门。

她太阳穴一跳，在大门吱呀一声洞开之时，果然见到贺榕那张笑盈盈的脸，还有心思冲她挥挥手。

男人问：“你们认识？”

贺榕顺着他话接道：“认识的，她脚程快些，我犯懒落在后面，原本说好到下个村镇再碰头，但我不好意思叫人家就等，紧赶慢赶还是追上来了。”

男人求证地回过头来看她，她心中叹口气，点点头表示肯定。

于是一家子又换上喜气洋洋的笑脸，把新客人迎进来，还给他端上饭食，同样拒绝了他掏出的银钱。

贺榕坐到她身旁板凳上，两条腿懒洋洋在桌下伸开，沈怀臻略有无语地暗中传音：“你动作这么快做什么，不是说了我先探探明白吗？”

对方面上含笑同家中主人寒暄，私下回复的语气却颇有些严肃：“不进不成了，你同我说的那位老妇人，我们在外头也见到了。”

沈怀臻微微皱眉，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听你说完以后，原本我们三个还待商议一番，可回头一看竟然见那与你话中描述一模一样的老妇人冲我们挥着根拐杖走过来，边走边嚷嚷让我们赶紧滚。”

她怀疑道：“所以你们就滚了？”

贺榕没忍住一笑，赶紧整理一下面部表情：“若只是单纯说说而已，自然起不了什么影响。怪就怪在她此话一出，整个村子竟然就像流沙一样开始倾泻倒塌，我担心再任由情况发展下去，没准是再也进不来了，才赶紧跳进院门，果然见到了你所说的那只纸鸢，再按照你的路线出门去，就到了这里。”

沈怀臻脑中回忆起那位老妇人的模样，她是谁，为何要驱赶每一位来到此地之人？听上去，她似乎能够在阵内镇外穿梭自如，不像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凡人模样。

回眸望一眼墙头，那里果然挂着一只纸鸢，颜色形状与先前那只别无二致，想必就是这户人家中小孩子玩的。

说起小孩子……

“阿亭和邹姑娘呢，和你在一起吗？”

贺榕微不可查地摇摇头：“阵中是何物还未可知，太危险。他们两个在外自保尚可，若真的跟着进来碰到什么危急情况，我怕自己无暇他顾，反而害了他们，就让他们先出村去了。”

她道：“这样也好。此地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等入夜再出门查探吧。”

现下看来，除了那只让人看不懂的碗之外，这一家人实在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就像是在一处偏僻小乡村中本本分分过着自己小日子的普通村民，虽家境拮据，却热心好客，待人友善。

用完饭时，天色已昏暗，一家人前前后后忙碌收拾，聊着家常闲天，看上去一派其乐融融温馨景象。他们已得知那男子姓庞名皓，妇人名为刘银珠，二人自小也算是青梅竹马，是土生土长的石东村人士，数十年来种地为生，日子过得平静又祥和，从未遇见过什么大的波折磨难。

贺榕借口帮忙打水走到院子一边，弹指挥风将那只纸鸢打落，俯身捡起状似好奇道：“哎，这是什么动物，我似乎从未见过呢。”

原本磨磨蹭蹭帮母亲收拾碗碟的小男孩见状，突然扔下抹布噔噔噔跑上前去，跳着要从他手里抢，一副很生气的样子道：“还给我！”

贺榕把纸鸢举高了逗他：“你告诉这是什么动物，我就给你。”

小男孩绷着脸十分不高兴，低头捡了石子作势就要丢他：“给我，我就告诉你！”

他爹见他要动手，立刻黑了一张脸训斥道：“你这小子，老实点！人家问问又怎么你了？”

沈怀臻出面做了这个好人，走过去对那小男孩和气道：“好了，我叫他还给你就是了。”朝贺榕一伸手，对方乖乖把纸鸢交给她，她递给那小孩，面带笑意问他，“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动物吗？”

小男孩哼了声一把抢过，还是那副气鼓鼓的模样，跑远两步后勉为其难回答她：“笨呐！这都不知道，这是山里的狻猊神兽，你们不认识它，它是不会保佑你们的！”

说完还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转身一溜烟拉着妹妹跑回屋去了。

狻猊正是金猊兽在民间的别称。沈怀臻若有所思，庞皓搓搓手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孩子不懂事，别跟他计较哈。”

她摇摇头：“无妨，是我朋友自己手欠。”

待庞皓也进厨房去帮妻子收拾碗盘后，贺榕才靠近了问她：“去年那位陶少主斩杀金猊兽后，是否听说过这附近的村子有什么动向？”

沈怀臻回忆道：“此地是幽州陶氏辖界，以陶少主素性为人，是一定会彻查的。后面没传出来过什么消息，我还以为是无碍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回身看向方才挂着纸鸢那墙头，只觉这小小一方院落之中风吹叶落之声皆别有深意，令人杯弓蛇影，寒意顿生。

她慢慢道：“不过，他身份尊贵，断不可能亲自前来查探这一处小村庄。这地方如此邪性……若是麾下之人前来，被蒙蔽了双眼误以为一切如常也说不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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