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一声闷响时,香槟正抱着怀里的手枪,追着领路的鲨鱼,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再快一点。
鲨鱼的嗅觉可以在几公里远的距离,捕捉到血腥味,灰扑扑的家伙瞪着没有眼皮的一双溜圆眼睛,循着血腥味摇曳着尾巴,领着香槟去寻找血液的源头。
等发现小孩被落下之后,再调转方向,回头去找不得不在陆地上行走的海妖。
像灰色的大狗。
尾巴好疼。
即使塞壬可以像人类一样,立起身子,正常直立行走,但是突破生理结构的跑跳还是有些太超过了。
最下面的一小块尾骨,负担起了直立部分的所有重量,骨头直挺挺地戳在地上,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脱骨鸡爪。
痛死了。
这时候就很想开枪,把玻璃打碎。
然后巨大的水压就会将玻璃沿着弹痕冲破,海水倒灌进来,将整个地势低洼,出口狭小的海洋馆淹没,里面所有来不及逃跑的人都会像茶壶里面煮的饺子一样……
香槟从小就有一种很微妙的天赋,可以根据眼前的吉光片羽,在脑海里面呈现出往后几分钟、几小时甚至是几个月之后的发展趋势。
不是预言,因为祂也经常会出错。
也不是推理,因为这种推演祂自己也讲不出来什么证据。
硬要形容的话,规律,或者天性。
鲨鱼有鲨鱼的规律,比如说在肚皮反过来的时候就没有办法正常游动。
人也有人的规律,生老病死,喜怒哀惧,贪嗔痴慢疑。
在弱小的孩子面前就会放松警惕,感受到攻击性就会本能地反击……
但是阿阵不一样。
笑脸和讨好没有办法叫他展颜,眼泪和示弱也没有办法叫他动容,甚至蓄意的挑衅和招惹,也不过是一句,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最多是几下雷声大雨点小的巴掌,教育性的。
想不明白,阿阵太复杂了。
就像是他执拗的认为,香槟也是人,所以也理所应当的应该遵守人类的行为模式,可以干坏事,但是要文明一点,不可以像野兽一样随便咬人。
……还是算了。
这样乱搞破坏,阿阵肯定又要生气。
鲨鱼将香槟带到三楼时,香槟的尾巴已经阵痛到几乎没有知觉了,灰色的庞然大物在玻璃的的尽头担忧的转了几圈,最后只能不甘心地离去。
海水的范围到此为止,它没办法再往前走了。
不过没关系,这个距离,足够香槟循着心跳声和血腥味找到唯一的幸存者。
香槟踏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接待室,站在门口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准确的说,唯一一个能听见喘息声的活人。
这个频率,曾经耍赖被黑泽阵抱在怀里的时候听见了无数次,香槟绝对不会认错。
空气中弥漫着的,除了腥甜的血味,还有淡淡的酒味,硝烟味,干粉灭火器的味道。
香槟迅速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阿阵找到任务目标,丢出灭火器并射击,遮挡视野,杀了……目前看是有十四个人,在此之前还弄到了手枪,考虑到自己一路上畅通无阻,八成也破坏了监控。
估计总人数是在十八左右。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香槟才看清,故事的主角正很安静地坐在墙角,即使有陌生人擅闯入境,也没有反应。
原本总是出门不离身,打理的整整齐齐的黑风衣现在凌乱的披在身上,帽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从背后的阴影来看,身上血迹斑斑,不知道有多少是自己的,又有多少是来源于别人。
亮银色的头发也沾了血,现在正无力的垂落下来,足见主人状态不佳。
即使是这样依然腰背挺直,虽然没有对视,但是香槟隐隐能感觉到,他在注视着自己——这是被大型猛兽盯上了的一种本能的直觉。
是陷阱。
如果是我,或者是其他想要上前一探究竟的人贸然向前,估计会瞬间被蛰伏着的猛兽制伏。
小孩后退两步,摸出手里的枪,弄开保险,指着对面假寐的银狼:“你还清醒着吗?”
黑泽阵被识破了,一声冷笑,合着血腥味的声音被从喉咙里挤出来,扯着侧腰的伤口生疼,伴随着独特的吸气声。
“……没跑?”
香槟脆生生地回答:“那样清算责任的话,阿阵会被处理掉的吧?”
所以我来找你了。
黑泽阵几乎可以想象到,祂讲这种话的时候,眼神清凌凌的,香槟钟爱和人对视,尤其是讲话的时候更喜欢仰起头,盯着对方的眼睛。
于是自己的身影从祂的眼球上倒映出来,就好像是祂满心满眼都是自己——香槟有一双很会爱人的眼睛:
“跟我回家怎么样?”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后面的就会变得很容易。
“我家可有钱了,比组织都要有钱。所有人都应该听我的,也没有人会管我们,想去上学,去哪里玩都可以,可以研究魔法,每天都有好吃的,阿阵不用每次都拼上性命出去做任务……”我也不用在这里当实验耗材。
黑泽阵冷嗤一声,打断了小孩越来越小声的游说:“那你是怎么进组织的?”
香槟的父亲在北欧的一处小岛上有座城堡,经营着一家画廊,但是和其他以此道谋生的人相比不同的是,他不是出售自己的画技,而是出售别人的青春。
冰岛的维度太高了,在香槟的记忆里,每年只有短短的一两个月是暖和的,祂那时候最喜欢在阁楼的落地窗面前晒太阳。
透过透亮的玻璃,就看到一个个只该在电视上,报纸上出现的风云人物,商界大鳄,老态龙钟的进来,青春洋溢的出去。
客人来的时候拖家带口,走的时候形单影只,感激涕零地。于是画廊里就会又多出一张新画,在祂来回经过的时候,瞪着一双双骨粉绘成的眼睛,无声地盯着祂。
那时候香槟也是小小的一团,喜欢窝在窗边的软沙发上,伸手去喂窗外来来回回像是土匪一样讨食的乌鸦。
他要死掉了。
很没由来的,香槟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说不清楚是诅咒还是预言,这是忤逆时间的代价。
直到城堡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很老很老了,比之前每一个来这里的客人都要老的多,已经一百四十多岁了。
香槟不喜欢他,因为他已经太老了,浑身有股行将就木的老人味,和血肉腐烂的尸体味,几乎是一个活死人,偏偏身体还活着,还可以四处招人讨厌。
他来的那天,所有的乌鸦都盘旋在头顶的上空,像是在播报他的死讯。
——后来那些乌鸦给全城堡的人命送了终,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就只留下了香槟自己。
小孩被旧日的阳光晃了眼,一下卡了壳,张了张嘴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被我叔叔卖掉了——但是没有关系的,他没资格继承家产和姓氏,只要我们回去……”
“然后被他再卖一次?”
黑泽阵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祂的话,也拒绝了祂的痴心妄想。
他知道香槟不是一般家庭里面出来的小孩,不是因为祂睥天睨地的性格,而是祂理直气壮指使别人的态度。
好像大家都围着祂转是早就被习惯了的事情。
但是祂的叔叔有没有资格继承财产,和他有什么关系?
在组织里面,黑泽阵尚且可以依仗自己苦心练就的一身杀手的本事,为自己争得一处安身之所,跟香槟跑了之后呢?
依仗香槟的良心吗?
——香槟哪有这种东西?
黑泽阵能观察到,祂手里的枪口在颤抖,但他确信不是因为恐惧或者纠结,也许是因为手枪太重了,而之前的长途跋涉叫祂重心不稳。
“……还不跑?”
等别人来抓你吗?
“我在思考,”香槟直言不讳,“如果一定要到这一步的话,会不会我直接杀掉你会比较好。”
“……你不用言灵?”
“我肯定不能控制你一辈子吧?”
香槟从不勉强他,但是这是后来的后来,他作为琴酒之后才知道的事。
不属于现在的黑泽阵。
周边是十四具尸体,空气中弥漫着厚重到几乎凝结了的血腥味——他们好像是在屠宰场对峙。
沉默在两人之间发酵,就像是在玩什么弱智的游戏,谁都不肯率先开口认输。
良久,香槟好像不死心似的,率先泄了气。
“……没可能是吗?”
黑泽阵冷嗤一声,就算是答复。
负伤的少年杀手现在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香槟持枪的双手:
香槟没有经受过射击训练,这点在祂持枪的姿势方面体现的淋漓尽致,也没有什么射击的天赋,这个距离估计能“正中靶心”的可能性不高。
……小废物。
不过也没有必要去赌祂的命中率和好运气。
黑泽阵死死盯着面前黑洞洞的枪口,考虑到自己腰侧的负伤情况,只有一次机会,只要能在香槟击中要害之前碰到祂,他有八百种办法将香槟放倒。
但是香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小孩终于肯摘下在祂头上焊死了的兜帽,露出被修剪过的头发,和脖颈间的银色束缚器,调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我恨你,黑泽。”
要是你死掉就好了。
手指扣动扳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两人之间炸开。
——香槟开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