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瓦似乎习惯于在人前沉默，张木兆根据刚才的情况猜测也许斯图的母亲并不具备他那种能与万物沟通的能力，他小心地扶着斯图坐到自己两腿之间的台阶上，因为这里的台阶不算太宽，斯图只能紧挨着张木兆为了给他腾出位置而曲起、侧伸出来放在上一级台阶的腿。

他的一只胳膊还被张木兆紧紧抓握着，生怕会像刚才一样脱力到直接一头往下栽。

三人之间大约只沉默了不到二十秒，张木兆就率先开口说道：“你下来干嘛，现在咱们要被一网打尽了。”斯图忘记自己现在已经恢复了红发绿眸的本来面貌，用一种金发碧眼时期被炫目外貌几乎完全遮掩住了的神态冲张木兆说：“但我不想一个人待在上面。”艾瓦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吃惊于斯图那种……近乎于撒娇的语气。

她微微侧过脸低头看着斯图和张木兆，而张木兆马上察觉到视线，与艾瓦飞快地对了一眼。

他略微有点局促地低声问斯图：“她就是……你妈妈？”斯图笑了，难得地浅笑：“对呀，不过你不用说得这么小声，这里只有我能听懂你的语言。”

张木兆下意识地冲着艾瓦露出一个属于晚辈的笑容，虽然他并不算是艾瓦的晚辈，实际上，他可比她年长多了。但斯图却好像很喜欢看他这幅略微有些紧张的模样，转过脸抬头对坐得更高一些的妈妈说了句话。

好歹不是文盲，张木兆依稀听出斯图应该是在介绍他是谁，但又觉得以目前的状况来说，他们三个人坐在这个不尴不尬的地方说这些事情着实是有点，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也许是老外自带的超绝松弛感？

张木兆通过这几天的亲身体验，觉得外国人将很多事情看得不像东方人那么重，面对许多很令人着急的事情也不会显得特别积极。就像斯图，明明现在该是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时候，他还有空向母亲介绍自己……张木兆叹了口气又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无论如何见到人了就好，总归现在也不是一拍脑门就能想出办法的情况。

他这会儿心里才翻上来一点后怕，几乎是立时回想起走到孟骐源的尸身前面时那种遗憾和失落的感受。

下意识地捏了捏斯图的胳膊，马上判断出自己没跟着的这不到六十个小时内小孩似乎变得更孱弱了——张木兆目前还能够根据接触大致判断出一个人的身体情况。

像刚刚接过斯图母亲的时候，张木兆马上就发现艾瓦其实身体还算不错，虽然体脂率确实是有点过于低，但反正不像是斯图所预见的那样，身弱到可能会随时身死的地步。

那么，有可能夺走她的就只有可能是意外了。

张木兆瞥了一眼下面的“蜂房”，觉得很有可能他们还是得走地窖那条路。毕竟听起来上面“埋伏”着不少人，最好能趁她们还在因为刚才那个掉下来的女巫而感到迷茫和恐惧的机会赶紧想办法离开。

血腥味其实还没有散去，张木兆能明显察觉到那味道正在很快地变淡、消失，他看了眼艾瓦，扯了扯刚说完一句话正在缓口气准备再说句什么的斯图，对方马上回过头，用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他。

张木兆吞了吞口水，说：“问问你妈，呃，阿姨，问她知不知道下面是作什么用的？我之前从里面爬出来的时候看到满屋子木桶里全是侧卧蜷缩着的人，唔，而且好像都是男的。”斯图眨了眨眼睛，转头将这话转述给艾瓦，对方闻言则是露出了有些厌恶又有些不适的表情。

她先朝上看，发现原本上面站着的那几个伊迪斯的随从女巫似乎已经不在了。随后深深地往那“蜂房”的入口看了一眼，语速很快地解释道：“那是赫弗堡的‘胃’，是完成上面仪式所需要的‘消化’地，你看见的那些人体中一部分是由沼泽女巫提供的遇难者尸体，另一部分是由其他女巫所提供的‘人’。当赫弗堡将‘胃’里的东西全部消化干净之后，就具备了足够完成供奉之人三个有关自身心愿的能量。”

艾瓦盯着斯图，说：“无论是谁，只要能够忍受住祭坛火焰的灼烧，就能够获得许愿的机会。‘它’会在所有人的愿望里挑三个来达成。地下的东西……全都是代价。”

斯图像是被妈妈这一眼直接看透了、那目光直撞进心里，让他某个长久以来都非常模糊的想法避之不及，蓦然地清晰了一瞬，又马上被斯图恐惧地刻意抛在脑后。

他的内心一时剧震，差点忘记将艾瓦这段话翻译给张木兆。

好在张木兆一向不会在他表情露出无措时为难他，不着痕迹地伸手稍微揽住斯图的肩膀，张木兆看着艾瓦，对斯图说：“问问你妈妈，为什么要来参加这次的献祭，有什么心愿是她想要达成的吗？”

斯图吞了吞口水，如实地将这句话转述给了母亲，而艾瓦只是目光一冷，问：“你没对他说过卡米莉娅的事？”斯图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往张木兆怀里后倾了一些，解释道：“我之前只给他讲了一点我们家族的来历，和药典的事。”艾瓦好像对这回答满意又不满意，斯图看不懂她的表情，但从前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妈妈也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斯图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自顾自地接着问妈妈：“那么，你知道我们该怎么离开吗？”

艾瓦再度往上看了一眼，下定了决心一样地说：“我们往下面走。”

斯图点了点头，正准备给张木兆翻译，就听见身后的张木兆坚定地说：“我们不能往下走。”他有些错愕，回头看向张木兆，而对方则并不看向拿主意的艾瓦，对斯图说：“刚刚你妈妈就说过一次要下去，这个我听懂了。但我们真的不能下去，哪怕是从上面走打一架冲出去都好，这下面……给我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张木兆的目光相当诚恳，斯图几乎是立即动摇了，转过头又准备游说妈妈，就看见艾瓦极浅淡地一笑：“你很在意他的想法。”斯图的脖子一下全红了，这是他头一回面对来自亲妈的调侃，张嘴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毕竟他现在相当于整个人半靠在张木兆怀里，和他的距离甚至要比和艾瓦更近一点。

最要命的是，当他一屁股坐到张木兆身前的时候，他们俩因为太习惯了所以表现得非常自然。

斯图除了寝室里的那几个人之外没有交过别的朋友，完全不知道他们这样的互动以世俗的标准来看是处在什么样的水平。但就今天妈妈的反应来看——多少是有点超过了的。

他一时有些按捺不住的欣喜，一时又对此感到紧张，只留又听不懂了的张木兆一脸迷茫地看着突然低下头的斯图，以为他被他妈妈训了。

张木兆赶忙说：“非要从下面走也行，但是不能让你妈妈走最后一个，让她走中间，我来掠阵。”

斯图因为整个人又不舒服又大脑充血，已经失去了往常的判断能力，没有听出张木兆话里的意思，但很忠实地讲这句话翻译给了艾瓦。

她略微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就率先站了起来。

张木兆以为他们谈妥了，就也跟着站起来，随即马上感到左肋下一阵刺痛，他面上不显，用力将还是没什么大力气的斯图拽起来扶好，三个人错落地站在狭窄的楼梯上。

然后他们就开始移动了，走得不快不慢，斯图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控制他的两条腿，其间突然意识到身后的背包正被张木兆背在身上，便凑过去小声说：“包里给你带了烤土豆，你是一直被困在这里吗？没吃过城堡里的肉制品以及奶制品吧？”张木兆小心地看着脚下，分心地回答他：“太好了，我快饿死了。刚进来的时候不是，我是被人打晕了弄到那个‘胃’里面去的。没有吃过城堡里的东西，没来得及。”

他那句“我快饿死了”说得有点没感情，斯图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饿了，结果张木兆像是才反应过来，等他们一站到靠近入口的台阶上，就迫不及待地掏出包里的土豆和面包吃了起来。

“救了大命！”张木兆真情实感地感谢斯图，艾瓦则端详着那扇门，斯图倚靠着张木兆，和妈妈一道朝里面看去。

没有血，刚才那个女巫被“吃”进去以前的痕迹都找不到，目之所及的木桶棺材全是空的，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也根本闻不着一点血液的腥甜味儿，只有一股很浓郁很浓郁的，来自枫糖的甜香。

张木兆三两口一个土豆，等他吃掉两个土豆一片面包以后，才有空张嘴提醒旁边两人：“这味道很不对劲，你们不要用力去嗅。”

斯图很是疑惑，他完全没感觉到有任何的不对劲，这不就是食物糖浆的气味吗？

他将张木兆所说的话告知艾瓦，艾瓦则马上拉着他往上退了两级台阶，张木兆见状站在她们前面更低一点的位置，回头冲斯图说：“多亏你，吃饱了，要不还是我先进去探探吧？”说着就要把身上的背包拿下来放在一旁的台阶上。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回头看去，是单披着一身黑色斗篷的伊迪斯惨白着嘴唇领着她那些簇拥出现在了通道最高处连接地宫的小平台上。

“看来你们三位非常识趣，应当能够为我们贡献出再达成一个心愿的能量。”她声音沙哑，却非常自然，和之前在高沼地里遇见的时候听起来完全不同了。

“她完成了转化……”艾瓦小声说。

斯图问：“什么转化？”

“从男人转变成女人的转化……这个疯子……”艾瓦仰头看着远处的伊迪斯，紧紧地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