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去!”还未走近自己的小院,姬未央便听见郦息愤怒的驱逐声。
小厮步光在院门焦虑地踱来踱去,双手背在身后,活似个小老头。
发现姬未央的身影,步光眼前一亮,几乎要热泪盈眶地跑过来。姬未央却立刻比划了一个停下的手势,步光只好停下,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家郎君蹑手蹑足地靠近,双目炯炯,指了指院门,以口型无声问:“怎么回事?”
步光哼哧半天,没憋出一个字,脸都胀红了。
姬未央等不及他憋字,干脆自己弓着腰,贴近院门,听里面的动静。
可他什么都没听到。
郦息吼出那句话后,院落又恢复平静,只有风穿竹叶的沙沙声在院中盘旋。
姬未央扼腕,怎么自己就没早些来。
知道看不到郦息生气的模样了,姬未央才直起身,走入院中,步光紧随其后,终于解禁一般松了口气,便倒豆子似的将姬未央出门进宫后的事和盘托出。
“圣人送来的除了布匹器皿,还有就是一顶小轿,夫人看了一眼,就说送到郎君这里,让郎君自己处理。那轿子放在院子里,里面的人不出来,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但是……”
郦息像是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一样,活像个被激怒的老虎,冲着轿中人呲牙。
步光劝都劝不开,不知郦息哪里来的力气,步光竟然斗不过他。
姬未央想起太液池边,周殷那句玩笑似的赏赐,心绪不宁,难不成……陛下当真赏了一位美人给他?荒谬,就因为这件事是由美人引起,所以陛下以为赐他另一位美人就是安抚?
郦息在轿子前守着,一看见姬未央,就收敛起脸上的怒意,甚至瑟缩着往后退了几步。
“小猫。”姬未央轻声说,“你生气了吗?”
“你明明买了我,为什么又要……”郦息注视着他,浅淡的眼眸剔透得像水晶,看得姬未央一阵心软。
他说:“又要什么?”
“我听人说,如果你娶妻,就会有自己喜欢的孩子。”郦息闷闷不乐。
“你从哪里听来的?”姬未央稀奇,“何况我并未娶妻。”
郦息转头看向那顶精致的轿子:“那里面坐着的?”
姬未央大笑,伸手揉了揉郦息的头:“乖孩子,那是陛下赐予我的,但并不是我所渴望的。”姬氏不论男女,都希望能与自己相知之人陪伴到老,陛下富有四海,后宫三千,自然不明白姬氏一脉心中所想。
郦息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步光,带小猫回去洗漱,陪着他温书或是下棋玩乐,”姬未央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胳膊,便扬声吩咐,“待会儿我叫你,你再过来。”
步光连忙应了,带着依依不舍的郦息回了耳房,杂役开始烧水,另有仆人去东厨备点心饭菜。
院子一下空了,姬未央这才面向轿子,低声说:“你出来吧。”
天空已暗,院中只点了几盏灯,暮色昏黄,轿中人带着面纱,她掀开帘子,轻巧地从轿中钻了出来。
她的容貌就足以照亮这一方土地。她极美,眼如琉璃,波光流转,肤色更是白的惊人,站在院中,就好似会发光一般。
姬未央似乎也被她的美貌所摄,情不自禁往后一退,想要避开这灼人的艳丽:“你叫什么名字?”
“奴名为雪狮儿。”
“雪狮儿?”姬未央复述了一次,似乎不解如此美人,会有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可是你本名?”
“奴自会识人,就名为雪狮儿。”
姬未央又忍不住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如此美人,陛下竟然也舍得?可惜他并不想纳妾,也不想娶妻,这等美人,他实在无福消受。
“陛下将你赏赐于我,可我并不想同你有何身体上的牵扯,”姬未央坦白道,“以后你的生死就都握在我手中。”
雪狮儿低眉顺眼:“是。”
“我愿销去你的奴籍,送你离开。”姬未央说,“你可愿意?”
出乎他的意料,雪狮儿猛地抬起头,盈盈水眸在夕阳中更是动人,她说:“郎君,我不愿意。”
姬未央挑眉:“你为何不愿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雪狮儿声音依然柔媚,“奴自知有倾城之貌,却无防身之术,流落在外,也只有被强抢的下场。”
姬未央忍不住笑了:“看来你倒是清楚。”
“何况奴是陛下赐予,郎君恐怕也没法子将奴放出府。”雪狮儿又说。
姬未央点头:“确实如此。”
“这么看来,我似乎没有法子处置你了。”姬未央叹道。
雪狮儿和姜婉婉不同,周殷已默许他对姜婉婉的安排,可不代表他乐意见到雪狮儿也被姬未央放走。就如同陛下赏赐的其他物件,不能发卖、不能丢弃,否则就是不将天子放在眼中,是实打实的大不敬之罪。
雪狮儿在齐帝周殷眼中,也是一个物件,或许只是一件出众些的物件,除此之外,再没什么稀奇。
她估计很早就将这一点想清楚了。
“我的院中并没有你住的地方。”姬未央并不打算碰她,既然不能销籍,也不能放良,那总有其他法子,所幸他还未给阿姐写信,若实在不行,他还能央求阿姐收留此女。
仔仔细细将所有可能性都盘算清楚后,姬未央让人将雪狮儿安排在姜婉婉居住的小院里,又派人给阿娘告知一声,才把步光叫到自己的卧房。
“小猫可睡了?”姬未央将双脚放入滚烫的水中,被烫得嘶嘶直喘气。
“郎君,都说过好多次不能直接放,会把你烫伤的,”步光连忙往木桶中掺凉水,口中抱怨,“上次您就差一些受伤。”
姬未央笑着说:“你不觉得这水足够热,泡脚才爽利吗?哎,我问你,你还没回我,小猫可睡了?”
“睡了,早睡了。”步光碎碎念,“郦息年纪还小,郎君你每天都那么早就要将他叫起来,自然要早些睡了,否则长不高。”
“小猫如今还矮,身子骨还软,我还担心练些刚硬的工夫,平白无故地教他短了骨头,”姬未央皮肤也算白皙,只是双脚上长满茧子,都是他幼时习武练出来的。
步光又在浴足的木桶中加上些许草药:“郎君,我真不懂,你为何对郦息那般好?”
姬未央沉默了。
他盯着桶中漂浮的草药碎屑,过了很久,久的步光看了他很多次,他才轻声说:“因为只有郦息是属于我的。”完完全全的,我的小猫。
看着姬未央脸上的落寞,步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无措地说:“郎君。”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姬未央话锋一转,并不再提自己方才说的话,“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他心血来潮,将郦息带回来,步光也跟着忙前忙后,他进宫觐见或是出门会“友”,都是步光在照顾郦息,步光只比他大一岁而已。
“郎君,”步光感动了,“我不辛苦。”
“那就快去睡吧。”姬未央道,“我以后都不打算同那些人交游了,没意思。你以前联系的那些小厮,若是有与你玩的好的,我不阻拦你们继续联系。”
“我都听郎君的。”步光坚定地说,“才没有什么交情好的人。”
姬未央笑得前仰后合,差点缓不过气,他抹去眼尾的泪水,轻快道:“好。”
姬未央睡得不算踏实。
他心里藏着事,翻来覆去许久,才进入梦乡。月色透过窗棂,落在地板上汇成涓涓流水,一团黑影,轻手轻脚地溜进了姬未央的房间。
姬未央睡姿很老实,双手板板正正地放在被子外,人则平躺着,呼吸平稳,既没有将被子掀到一边,也没有将自己蜷成一团。
“阿久。”黑影鼓足勇气,喊出了他的昵称。
姬未央眉头皱起,逸出一道鼻音:“嗯?”
“你醒了吗?”窗外树梢被风吹动,月光轻移,照亮床前人的面孔。郦息正蹲在床头,双手紧张地攥着被角,凝视着姬未央的瞳孔,忐忑不安地问,“你以后,真的不会娶妻?”
姬未央正迷蒙,他吃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清郦息的脸后,他翻了个身,将郦息抱上床,揉到自己怀里。
“你怎么还挂念着这件事呢?”姬未央按捺不住自己的笑意,他笑声极好听,“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娶妻的。”
“为什么?”郦息年纪虽小,可身为奴隶,被人倒手多次,早已见惯冷暖,也知了男女之间那些事。
他并非一无所知。
郦息本想藏起来,不想让姬未央知道他不是单纯的小猫。可他还是担心,若姬未央娶妻,那他会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小家。到那时,他可能是仆人,可能是奴隶,却不会再是姬未央的小猫了。
困倦终于后知后觉地出现,姬未央努力地让自己清醒,可还是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睡意。
“我……”姬未央发现自己很难解释,何况郦息也不一定明白,于是他握住郦息的手,安抚似的揉了揉,“我不会娶妻,我发誓。郦息,你不要怕,我不会抛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