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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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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量不让我的爱来烦扰你,我知道那会让我承受不起,所以我一直察言观色,留意我的爱,让你厌烦的最初迹象。”——毛姆

【正文】

??

碰见傅卫军和他女朋友是在那天夜晚。

我怕黑,怕了很多年,怕到即使失眠,也只敢在床头灯亮着时睁眼。

姥姥家的床头灯上裹着灯罩,灯罩外又缝了一层可拆洗的蕾丝布。老太太还怕那层蕾丝布会脏,平常不用的时候就盖上旧帘上拆下来的花布。层层叠叠,带着东北的调子,把本就不明朗的光隐进剥不完的防备里。

九月末的气温计已经接近个位数,屋里却闷得出奇。

第数不清次的辗转反侧,预感这样下去会熬到天明,于是披上外套,拿着手电轻手轻脚出门。

凌晨的街边,买早点的已经开始支摊,男人边热油边揉面,女人将小桌椅沿着路边摆放整齐。

我在桦林生活过十年,这段时长占据了我现有人生的一半,可能现在能想到的去处却只有一个。

路在夜晚时总是比白天长,风好像更大了,磨着落叶在不平整的地面上沙沙作响。

还未开业的录像厅近在百米外,一个转弯的距离,隐约可见被厚门帘挡住的门。

路灯在我和那道门中间,照不见我,也照不清从门里出来的傅卫军。

直到那辆在两个月中时常送我回家的摩托尾灯亮起,才让我确定人影是我这一趟的目的,于是询问似的喊了一声,“傅卫军。”

没有回音。

临走前端放在枕头上的助听器也许还在枕头上。

几乎和他形影不离的隋东却破天荒没在后座。

在进门和跟在他身后鬼使神差选了后者,“师傅,跟上前面那辆摩托车。”

凑热闹是大部分人类的天性。出租车司机打量了我一眼,又看看挡风玻璃外隐进夜里的傅卫军,“姑娘,抓奸去吧?”

还没等我回话,他继续喋喋不休,“小男朋友吧,看着不大呢。”顿了顿,又找补了一句,“你看着也不大。”

这人嗓门大到后半夜的街道上全是他的回音,揉着嗡鸣的左耳催促起步,“师傅您快点,他要拐弯了。”

红色尾灯最后熄灭夜总会门口,师傅半踩着刹车停在不远处的路口,把找好的零钱递过来,刻意压低声音道,“用我在这儿等你吗?”

他的语气十分真诚,我相信只要说出“用”,他就可以放弃一晚上的生意在这里等着——等一个狂躁的女人撒泼,等着看完这场热闹。

“不用了,谢谢。”

前面灯火通明,风衣外套下是睡衣,不方便再挪步。

傅卫军等的人不多时就从大门拎着书包出来,跨上了他的后座。

傅卫军把挂在摩托把手上的地瓜递给她。

小姑娘十八九岁模样,不施粉黛的白被冷空气一浸染,双颊带着自然的红晕。很漂亮,和傅卫军站在一块很有同龄人的感觉。

失眠了一整晚的神经突然就乏了。

【四】

冷风没让我病倒,倒是被那盒献宝来的悠悠药倒了——“龙葵是活血的,那东西女孩不能多吃。”

老太太边给我喂红糖水边数落。这场生理期奇袭让我连反省的力气都没有,蜷缩在电热毯上忍受着小腹报复性的打击。

胃里最后一点东西吐干净后,开始浑身发冷,连流出来的汗都是凉的。

雷闪过一遍又一遍,秋天的第一场雨却迟迟不露面,天空从早上起就是晦暗的土黄色,看起来阴恻恻的。

在老太太即将打急救电话前,止疼片姗姗起了作用。

“能吃下东西病就好了。”老太太问,“想吃什么,姥姥给你做。”

惊心动魄地委婉表达不饿的想法后,怕老太太寒心,就没话找话的拉着她聊天。

也是好久盼不来话伴,老太太话匣子一开,情不自禁讲起来那些我或听过或没听过的往事。

“……咱家那可是桦林第一台飞人牌缝纫机,左邻右舍都想来借着使。”

在姥姥怀里饶有兴致地问道,“那借了吗?”

“借了,你姥爷回来就训我,说他那都是有位置的,别人一用,他还得重新调。”

老太太是运动前的最后一批大学生,那年代原本知识分子像金子一样珍贵,可是就赶在毕业的档口,身份忽然就变成了污泥。

老太太说她从北京偷着跑回来的那天晚上,爹妈根本不敢给她开门,是姥爷偷骑着他家的自行车把她接回去藏起来的。

我姥爷长得特别帅,家里相册留存的老照片上,老头一身工装,酷似《神雕侠侣》里的杨过。

“杨过”家务做得也好,老太太一辈子十指就没怎么沾过阳春水,连那块蕾丝都是老爷子在世的时候缝的。

“听儿,你跟姥姥说句实话,你究竟喜不喜欢人家卫军?”老太太低头捏着我的脸,话题转得比傅卫军跑得都快。

“不喜欢。”摇着头,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不喜欢见天往他那跑?”

“今天不是没去吗。”

老太太伸手点着我的额头,“就因为你今天没去,东子从早上到现在,跟电话不要钱似的,一个接一个打。第一个响的时候你睡着,第二个吐着,这第三个刚撂下,问你想吃啥。”

我其实没怎么明白姥姥的意思,但还是摇头,“我真不饿。”

老太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知道我为什么嫁给你姥爷吗?”

“因为他长得帅。”

姥姥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面上挂不住地又拧了我一把,作势要走,“兔崽子,我可不伺候你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天天胡言乱语。”

“哎,姥,为啥啊?”

老太太没好气道,“因为他会疼人,因为他天天大半夜送你回家,因为他怕你走又怕你因为他留下来。”

姥姥说的“他”不是杨过。

我也不是——“可是他有对象。”

老太太也懵了,“他哪来的对象,没听东子提过啊,”声音越说越小,又忽地变大,“这事姥改天给你套套话,但我突然想起个别的事得知会你一声……”

第四个电话是我接的。

电话那头听见我的声音立马静了一下,大概是在给傅卫军通风报信。

“听姐,你,好点没?”

“好多了,甭担心,没什么事。”

“那你吃饭了吗?”电话那头夹着风声,和熟悉的吆喝,“油条豆浆豆腐脑”。

一骨碌翻身到窗边,楼下的电灯在悄无声息下起来的雨里闪烁着,油条摊边上停着那辆摩托,却没见人。

手里还攥着听筒。电话线大概是平生第一次被完全捋直,它不满的情绪让通话断断续续,最后只在乱七八糟的电磁波里听到了几句,“我哥”“红燕”,就再没了声音。

顾不上换衣服,胡乱取出外套披在身上就准备下楼找人。

两层毛袜里的脚心还是冰的,躺了一天再落到地上像是没有实物似的,忍着不适蹲身穿鞋,叩门声在下一刻响起。

门几乎在声音传进耳朵的同一秒被拧开,傅卫军站在门外,右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左手端着一个用围巾包得严严实实的饭盒。

他衣服还是昨天吵架时的那一身,这会儿已经被湿透了,紧贴在身上,显得人越发清瘦。

伸手想把人拽进来,指尖触到他手腕时冰得我一惊。

傅卫军下意识往后躲,我脚下的鞋本来就没穿好,被他这么一带,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前跌,好在他反应快,挺身用胸膛把我接住。

近无可近,傅卫军呼吸时的气息尽数拂在我脸上,有点痒,又莫名有点脸红。下一刻目光扫过他额角,那里凝固着血痕。

人到底还是被我硬拽进来了,手势还没来得及打上一句就又被强硬地推进卫生间,连带着还有家里全部的暖壶。

「洗澡」。

傅卫军摆摆手。

里屋看电视的老太太听到声响探头,看到我俩堵在厕所门口,又扫过傅卫军湿透的衣服,了然地走到我俩中间指挥——

「听你姐的,去擦擦,把衣服换下来」。

“听儿,你去给他找身你姥爷的衣服,两身。这孩子淋成这样,估计隋东也干不到哪儿去。”

「东子呢?」

被老太太半推进门里的傅卫军不好意思地比了个「在楼下」的手势,然后从门缝把饭盒递给老太太,没再动作,眼神却飘在我身上。

姥姥转身把饭盒递给我,手在盒盖上摸了一把,“还热着呢。”

推拉门在我眼前合上。直到水倒进盆里的声响传出来,我才放下心准备去给他找衣服。一转头老太太已经披上了雨衣,“我下去找找隋东,估计傻乎还在下头等呢。”

末了,姥姥又嘱咐,“趁着就你俩,问问他女朋友的事。那鼻子底下长得是啥,他不会说话你也不会吗?”

饭盒里是醪糟窝鸡蛋,被封着的热气在开盖时腾开,上头还飘着几颗闷到软烂的红枣。

拿碗盛出来一半,靠在沙发背盘腿坐着,小腿放在腿弯折叠处,边喝边等人换好衣服出来。

老爷子的工装穿在傅卫军身上完全是另一个味道,不工整,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成熟。

「一起吃」。

他摆摆手,修长手指在嘴边扒拉了两下——意思是吃过了。

额角的血迹已经消失了,伤口还在,被水冲泡的发白。怕他留疤,于是放下碗探身把沙发那头的人按倒在腿上。

他发丝间还有薄荷香波味的水珠,顺着他的姿势流到纯棉睡裤上,沁出一个又一个水痕。

傅卫军露在外的皮肤通红,不知道是水烫还是害臊,但也没再挣扎,只是窘得垂下视线。

碘伏擦在伤口,蛰痛令背对着我的肩胛骨不时颤抖。于是尽可能地放轻动作,边吹边给其他伤口消毒。

房间里静悄悄的,傅卫军痛也不怎么出声。姥姥叮嘱的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索性不提。

他体温高,两个人凑得近,连带着我也被福泽,又或许是胃里有了东西,这会儿跟他这样坐着,比蜷在电褥子上时还暖和。

所有的不良情绪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保持安静就好像是静止这个状态的唯一途径,于是一直安静。

不安静他也不会察觉——期待的物件并没有出现在他耳边——大概是因为怕那女孩看见。

刚刚吃进去的甜突然变成酸涩。

胃好像为了应景似的再一次搓磨我,上泛的酸水冲到喉咙,推开傅卫军,来不及穿鞋,跑进厕所。

吐得头昏脑胀,却不合时宜地暗自庆幸刚刚只盛了一半,剩下的,缓缓神还能再吃一次。

漱过口后站起身的动作过猛,眼前一白,大脑霎时进入了一种茫然的状态,等供血恢复的时间,思维却忽然清明起来——“两次”,我对自己说。

再看到他有女朋友后,依旧鲜廉寡耻地越界了两次。

于是在这样的谴责里,我推开了傅卫军伸过来扶我的手。

门在他眼里闪过受伤情绪的同时被打开,“听儿,我们回来了。”

“你咋又不穿鞋啊,”老太太瞪了我一眼,错开身让后面的隋东进门,“你俩别在那堵着,让东子进去洗澡,一会冻感冒了。”

刚挪步,身边的傅卫军忽然碰碰我胳膊,然后把拖鞋脱到我左侧。

摆手,「不用了,没几步路」。

像是一种魔咒,我们之间的拒绝总是被另一个拒绝。

没有例外。所以下一秒,傅卫军弯腰,像是搬瓷器一样,把我从原地端起来。视线里,拖鞋孤零零留在厕所门前,一同留下的还有表情精彩的隋东和姥姥。

老太太拍了隋东肩膀一下,后者立马会意,“听,听姐,我哥没处对象,没处,一直等你呢。”

家就这么大,傅卫军听不见,我却听得一字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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