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身漆黑的外乡人一行行的上山去了。
半山腰处，有序的行伍一条细密的黑蚁群似的在乡野间缓缓蠕动。
有微风自上往下洗礼而过，衰草摇曳中，人影绰绰，一片肃穆。
“塔子？”女伴回头，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恍然大悟，“啊啊，是‘望月’啊。”
“‘望月’？”藤原塔子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这术语一样的字眼。
女伴并没有听到她的询问，她正踮着脚尖来回搜寻着，直到朱砂红的砖瓦在斜阳底下一闪，连忙惊喜的伸出手指向远山指去：“你看！那里就是望月家的别庄！”
“啊、在哪？”
“那里那里！”
藤原塔子跟着调整着脚步，循着她的指尖望向远山更高处，终于看到了女伴口中“望月家的别庄”。
远山的绿意盎然里，竟然有一小块樱粉色伸出来，约略是人工栽种的樱花林，而被樱花林掩埋的砖墙瓦片自然是看不见的，只有一小个翘起来的红色亮点，因反射的缘故在斜阳下分外显眼。
“那是……”藤原塔子迟疑着惊叹出声，“是鸟居？！”
“是啊是啊，‘明神鸟居’，也不知道是用来祭拜哪位神明……”女伴恍惚了一瞬，接着便小女儿心性的轻拉着塔子的袖子摇晃起来，“呐呐，既然专门建了鸟居，那么神社一定也有建吧，可惜至今为止，大家谁都没有见过呢。神社。”
她数着指头，一件件的摆事实：
“当年搬迁的时候据说请的人家也是外乡人，也就是拜托了除妖师去看风水，后来乔迁宴还宴请过村子里的大家……”女伴注意到塔子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顿时羞窘得别过身子，连连摆手：“啊呀，我也还是听长辈们说才知道的呢，没亲眼……”
“啊，抱歉，我都忘了塔子还是新媳妇，不知道那个望月家也是应当的。”
“不过真的很好奇啊……毕竟是那种人家……”
这样两句话收尾，这段闲话便算是过去了。
两人挽着菜篮子在岔道口互相道别，到了回家做饭的时间了。
藤原塔子忍不住又眺望了一眼远山，那群外乡人已经完全消失在花木深处了。
“那种人家”啊……
“我回来了。”
“塔子，欢迎回来！”
藤原滋放下手里的报纸，上前来迎接新婚的妻子。
“滋君，那个望月……”
藤原塔子还是没忍住，站在玄关处便出言询问了。
“你说那个望月家啊，”藤原滋接过她手上的菜篮，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好讲的。
“咳，之前那件事我仔细想了一下……”
午饭时间，藤原滋这才整理好了思绪，他放下筷子，面有唏嘘。
“十六、还是十七年了吧……一说起来也有这么多年了，可是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总好像他们一直都在那里似的。”
“要不是塔子你问起，几乎都要想不起来了。”
“可能早就习惯了吧。”
说过了这些话，藤原滋这才把话题转到乔迁宴上来：
“大概是我上国中的时候吧，那时候望月家才刚刚搬过来。因为是大家族的主宅，所以当时几乎是举族搬迁的那种，搞得还蛮隆重的。当时他们还特意设置了乔迁宴，邀请了很多村里人去别院参加宴会……”
——
当时是傍晚，庭院里刚刚栽种好的樱花林还未填上新泥，大大小小的石灯笼里已经燃起了火光，将蓝紫色调的苍穹给映得通红。
男人们大多喝得醉醺醺，一面热热闹闹的烘托气氛，一面进行些社交，大多都是关于搬迁后相互照顾的。
小孩子没给饮酒，用过饭后大多在池边赏鱼玩闹。
女人们就坐在湖心的亭子里聊天说笑。
藤原滋属于两边都不靠的人，他颈上挂了个新相机，蹲在庭院里的湖边上，捡着树枝在湖水里搅和几圈，看着红色的锦鲤簇拥上来，便松开手去，由着鱼儿们张合着嘴去啜那细叶和枝条。
湖水的光影散乱不清，晕得醉人眼，但鱼儿已经拍够了。
他渐渐就开始觉得无聊，一双眼睛开始满世界乱逛，寻找着能入镜的画面。
突然，身穿深色和服的年轻男人，从宴会中离席进了篱墙的拐角。
那是望月家的管家，叫做上杉。
藤原滋为自己佐证：一开始就站在别院的门口迎接他们的就是他，他应该没有看错。
有小孩子嘻嘻哈哈的从身边跑过，三五个，念叨着捉迷藏之类的话语，一下子就蹿到树篱那边去了。
等等！那边不能去……的吧？
虽然不一定是不能去的地方，但藤原滋还是无法坐视不管，他当即单手撑着地面站起来，追了上去。
然后就在树篱入口处撞见了正好走出来，沉着脸的上杉。
藤原滋猝不及防的收住脚，瞥见对方面色顿时打了个激灵，但是：“那个，上杉先生，不好意思，但是有小孩子……”
——
呼——
虽然磕磕绊绊，但到底是表达清楚意思了，上杉微微颔过首后顺着他给的信息走进了树篱深处。
事情有主人家去处理了，藤原滋松了口气，但是不远处突然传来支棱一声，杏黄色的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倾盖向花木中央的石灯笼和石碑。
他下意识屏息了一瞬，才抬起头来：
是有乌鸦从树枝上惊飞了。
“上杉，上杉？”
少年人的声音由远而近，然后拉门被猛地拉开。
藤原滋偏过头：
有少年人静默站在门边，乌黑的发丝柔顺着垂到肩上。
他/她着一身雪白的十二单，扎着米黄色长长的蒙眼布，单手还扶着玄关处的墙壁。
十二单上还飞着洁白的鹤，尾羽细腻，纤毛尽显，边角处还音乐泛着淡金。仿佛是族徽一般。
“啊……”藤原滋一时间辨不出性别，但一直盯着人看也很失礼。
好在少年似乎发觉不对，很快便退了回去：“抱歉，你是来这里的客人吧？宴会怎么样？”
他稍稍合拢拉门，假作屏障，从嗓音里能听出淡淡的笑意。
虽然是穿着十二单，但的的确确是男孩子的声音嘛。
藤原滋便以男孩的礼节来招呼了：“你好，我是藤原家的……”
“好了！快点回去吧。这里可不是什么玩闹的地方！”
藤原滋一惊，偷偷瞥了一眼，几个小孩子低着头在那里听训。
是那个上杉回来了。
“别院外还有一处小花苑，虽然还没完全修缮好，但也可以进去玩了，上杉你带他们去吧。”
少年好脾性的笑着，但要说是温柔如水，似乎还带了一点儿促狭。
“啊……是！”
上杉应声，转过头来，看到他，露出了那种“你怎么还在这里”的眼神：“你这孩子也一起来！”
藤原滋连忙站直身子，表达了顺从。
“谷涑大人，那臣就先退下了。”
转到少年这边，上杉一下子就放柔了音调，还用上了敬词。
虽然有点失礼，但看他这样，年纪不重的藤原滋心里总归还是有些忍笑。
然而即便如此，藤原滋也还是意识到了眼前的少年身份尊贵的事实。
……大约是大家族里的少爷之类的吧。
对这样讲究秩序的人家，对方表达宽容是一回事，被宴请的一方却不能不恪守礼仪。
但到底只是乡下人，藤原滋想了很久，才憋出一个不伦不类的“在下”来。
“宴会很开心！我……那在下就先走了？”
“失礼了！”×5
四个小家伙也跟着他弯下腰。
上杉领着他们向前走去，藤原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关得严严实实的拉门掩映在花木里。
他……大概已经回去了。
小花苑还没正式开放，但距离确实庭院很近，看起来也很精致，藤原滋自己也很奇怪之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
同树篱包裹的墓园一样，那里面同样也种植了很多花木，只是里面设了一些高高低低的石头建筑的曲水池，连地面上也全是交错连通的水流，其上飘着一些石莲花。
而每一个高高举起的圆形“托盘”边上，就有一个石灯笼静立在其旁，燃着暗暗淡淡的明火。
就好像……公园一样。
藤原滋有些愣神，孩子们却立刻就重新欢喜起来，奔跑谈笑发出各种声响，于是他也渐渐就放松下来。
——
“当时我还拍了照片，只是回来后才发现都拍糊掉了，完全就看不出来……”
“可能是受了潮吧……”
“塔子你是好奇那些外乡人吧，他们是为了之后的中元节祭祖才赶回来的，等到中元节后就会离开了。毕竟当时搬迁的时候连祖墓也都搬迁过来了，大约是想在这里彻底扎根。”
“搬迁之后的中元和元旦，每一年也都会来。以前还有带着媳妇和小孩子的，不过最近也没有了，大抵也还是慢慢疏远了。”
“大家也都是这样啊，没有什么交际的话，就算是有着血缘关系，也总是会变得慢慢疏远起来。”
藤原滋放下茶杯，望着窗外叹了口气。
——
又有一身漆黑的外乡人一行行的上山去了。
藤原塔子驻足看了一小会儿，无声的笑了。
她现在已经能够把它当做很正常的事情了，但每每看到，都还是觉得，每一年每一年都坚持下来了……真好啊。
……
但是在欢乐的中元节过完以后，却没有见到那些外乡人下山来。
甚至，连着一个星期内，那些黑漆漆的家伙比往常来的还要更多一些。
藤原塔子在路边驻足，不由得便开始替人担心。
“塔子，怎么了？”
“啊没什么，只是……”藤原塔子望向那片红墙，“祭礼……”
“诶你们是想问‘那个望月家’的事吗？”有好事者插言。
“那还能有哪个？”女伴当即反驳。
“我跟你们说哦，”好事者单手捂住嘴，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那个望月家有孩子了！”
“真的？！”
“那还能有假？我亲耳听到他们说的！”
“这不是喜事吗？”
“哪里！我有听他们说啊，”好事者作出一副厌恶状，还特意变了声线，“‘又不是婚生的，生也就生了，鬼知道最后会被送到哪家去’……”
——
“我回来了。”
“塔子，欢迎回来！”
“滋君，望月家的那个孩子……”
藤原滋闻言拥上来，接过菜篮，抱住她：“神明会保佑他的。”
话是这么说，该挂心的时候还是会有所忧虑的。
尤其是对善良温厚的人来说，哪怕只是听闻他人的不虞也并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冷静下来后，藤原滋开始询问细节。
“我听人说，望月家新出生的那个孩子有可能不被承认！”
“哈！是要被遗弃吗？”藤原滋立时认真起来。
“也不是……吧？”藤原塔子迟疑道，“但也只是流言啦流言，我也不能确定，但是……”
但就是很担心啊，万一是真的呢？那可怎么办啊？
夜渐渐深，藤原塔子不由得双手交握在胸口祈祷。
她顺着窗棂向远山望过去，别院处已经燃亮火把，火光晕开，映得一片影影绰绰。
她闭上眼睛，心却仿佛飞到了山上一样，越过了弯弯曲曲的山路，越过了樱花木覆盖的别院，直接就落到了本丸最深的某处。
啊——神明大人啊，无论如何，请保佑那个孩子吧。
许是祈祷应验了，次日出门时藤原塔子便发现了望月家寄来的请柬。
“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
饭桌上，听塔子说起望月家满月酒这事，藤原滋便笑呵呵的回应她。
“没有事那当然是最好了，我只是……”
“塔子只是看不得人家不好。”
“滋君！”
是呢，不管怎么说，没有事就太好了。
塔子是如此祝愿着。
总之望月家办满月酒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是八月十五日。
“啊咧，说起来，诞生日正好是中元节啊……”
但藤原塔子很快转念，捂着脸笑了一笑，“真是的，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关上窗的话，有时候直到雨下大为止都注意不到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夏目友人帐》名台词（后文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