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阿芙乐尔的一只眼睛是看不见的，她的左眼黯淡无光，眼珠一直都没有转动过。她被抛弃的原因，大概就是那只眼睛了。被扔到流星街的孩子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有身体缺陷的。

因为有缺陷，所以要扔掉，这种逻辑，在那些扔掉孩子的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有缺陷，所以被遗弃，对那些被遗弃的孩子来说，也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实。生下他们的人给了他们残缺的身体，顺便给了他们残缺的人生，让他们在不被世人承认的地方自生自灭。

这种残缺时时刻刻跟随着他们，永远无法弥补。

阿芙乐尔看起来似乎没受自己的眼睛影响，一副开朗活泼的样子，仍旧在说着自己的计划。那女孩一直静静听着。等阿芙乐尔说完，她的东西也吃完了。

两人又去了书店、文具店等地方，那女孩给阿芙乐尔买了许多她挑选的习题册和其他东西。虽然飞坦没有正经上过学，但他也知道很少有学生会主动要求买那么多教辅资料，其中有些的厚度，比团长的“盗贼的极意”还厚。这样厚的教辅，看起来就很破坏心情。

然后，两人来到一所学校，校门口有牌匾，上面写的应该是学校的名字，飞坦不认识那种文字。到了学校后，阿芙乐尔就开始用日耳曼语说话了。在南克尔，日耳曼语是官方通用的几种语言之一，也是学校的教学语言。

阿芙乐尔进了一间教室，里面有几个和她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教室外贴着日耳曼语的考试信息，飞坦看清了考试内容和时间。很快，考试就开始了，为数不多的几个考生都领到了厚厚的试卷。

阿芙乐尔考试期间，那女孩去了教研室，阿芙乐尔的班主任正在那里等她。班主任反复夸奖阿芙乐尔的成绩和上进心，说要推荐她去参加世界数独锦标赛。如果能获得理想的成绩，那她之后就可以不用额外参加跳级考试，直接保送本部高中。

飞坦听了一段，对这些话题不太感兴趣，就走出教研室，走到另一个考场上去看看情况。阿芙乐尔依旧保持了惊人的做题速度，题目做得飞快不说，翻卷的声音也哗哗作响，引得周围的考生频频侧目。

很快，阿芙乐尔就做完了所有的卷子，她也不复核答案，就看着墙上的钟。一到可以交卷的时间，她立刻交了卷子，出了考场，留下一堆还在苦苦奋斗的考生。

出了学校，那女孩带着阿芙乐尔坐上飞艇，飞到古甘玉王国的首都喀戎市。古甘玉王国曾今盛行炼金术，在钻研炼金术的过程中，炼金术师们发现了许多不能用来炼金，但能用于医疗的特殊化学物质和疗法。

本国的医生们对此多加研究利用，创造了很多新的医疗技术，也研发了很多新药品。因此，古甘玉王国的医疗技术极其发达，处于世界顶尖行列。古甘玉王国首都喀戎是著名的医药之城，连名字都是以神话中医神之师的名字命名的。

到了喀戎，飞艇降落在喀戎国际医院的机场上。

阿芙乐尔看起来有些忐忑，她比之前在考场上时局促多了。到了医院的一处后，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老人出现在视线中，飞坦一眼就认出了老人的身份，多恩神父，深受流星街居民信任和尊敬的神父，真正能称得上是圣徒的人。

一见到多恩神父，阿芙乐尔顿时眉开眼笑，跑过去一把抱住他。年迈的多恩神父已经看不太清周围的事物了，等阿芙乐尔扑过来，多恩神父才发现她。阿芙乐尔离开流星街有大半年了，个头蹿得极快，五官渐渐张开了，又穿上了校服，整个人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一群孩子从多恩神父旁边的房间里跑出来，见到他们，阿芙乐尔高兴极了，一群孩子抱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些孩子全是流星街的，他们说的都是流星街的语言。

站在多恩神父身后的女人朝那女孩走了过来。那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有一头显眼的红发，皮肤极为白净，穿着一身整洁的西装。她也是流星街的人，她手上的纹身是流星街的一种宗教特有的纹样。

女人打着手语说：“阿芙乐尔似乎有点紧张？”

点头。

“考试不顺利？”

摇头。

“那是在担心手术的事？”

点头。

“波霎也很紧张。”

那女孩打着手语回答：“让他们俩单独相处一下？”

女人犹豫了一会儿，问：“会不会相互传染，越来越害怕？”

那女孩不答反问：“你觉得他们是会越来越害怕的类型吗？”

女人又想了一下，说：“好，听你的。”

两人正交流间，阿芙乐尔喊了一声：“爱吉莉雅，快来！”

被叫做爱吉莉雅的女人笑了一下，嘴巴半张开，隐约露出半截舌头。她回过身，朝那群孩子走去。

那女孩仍旧远远地站在一边，不和他们站在一起，就像她之前独自站在离蜘蛛很远的地方那样。她总是一个人站在人们的视线边缘，不靠近谁，也不远离谁，看上去既远又近。

爱吉莉雅把阿芙乐尔和波霎带到一边，让他们俩单独说会话。波霎的年纪看起来比阿芙乐尔还要小一点，他的嘴巴上有一道明显的裂痕，把他的嘴分成了大小不均的三瓣。任谁一眼看过去，都无法忽视他脸上的这个巨大缺陷。

两个孩子在那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好一会儿，才拉着手走到爱吉莉雅面前，重重地点头。爱吉莉雅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女孩，两个孩子朝那女孩走过去。

走到那女孩面前后，两个孩子同时举起手，比了个Yes，那女孩点头。

很快，就有许多人过来，两个孩子被带到手术室里。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一个个守在门口不停张望，想看看手术室里的情况。

多恩神父坐在椅子上，脸上时不时露出焦虑担忧的神色。爱吉莉雅站在一侧，闭着眼睛，双手放在胸前，虔诚地祈祷着。

他们看起来似乎比正在里面做手术的人更紧张，全场唯一不紧张的，大概只有那女孩了。她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等待着。

飞坦走到多恩神父面前，仔细打量着那张他很熟悉的面孔。

这位老人是位真正能用“高尚”这个充满价值评价的词语来形容的人，他一生从未说过任何一句谎言，从未辜负任何一个信任他的人。即便身处被外界遗弃的流星街，他也从未有一天改变过自己的信仰，从未做出任何一件有违他信仰的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起自己和他人。他是流星街居民发自内心尊重的长者，也是流星街居民心目中的圣人。

他也是飞坦的教父，曾经的教父。自从飞坦成为蜘蛛开始，就不再是谁的教子了。他只是蜘蛛，没有家人的蜘蛛。

飞坦一直站在多恩神父面前，尽管他知道对方不可能看见他，他还是站在那里，尽可能多地看着这位无比熟悉，又逐渐陌生的老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过于明显，即便用风烛残年来形容也太过含蓄，他看起来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蒙主召唤。

多恩神父对自己的情况也很清楚，他坐在那里，缓慢又一刻不停地向爱吉莉雅叙述着自己的遗言。爱吉莉雅眼含泪水，一句一句地写下多恩神父的遗言。

多恩神父的遗言很简单，因为他并没有太多物质上的东西需要分配。他要把自己诵读过无数次的典籍捐赠给教会，把人们赠给他的粮食和衣物也捐给教会，把为数不多的小玩具留给孩子们。

简单的遗产分配后，多恩神父开始安排挂名在他名下的孩子们的去处。被扔到流星街的孩子，除了会被分到各区由专门的乳母抚养之外，各区的教堂也会给他们安排教父。尽管年纪老迈，多恩神父的名下还是有许多教子。现在他自知命不久矣，要给他们安排新的教父，让他们继续得到神的佑祝。

多恩神父说一个，爱吉莉雅就记一个。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还需要他照顾的教子一一托付给其他神父。爱吉莉雅记下了那些神父的名字，只要说出多恩神父的名字，就没有神父会拒绝这些孩子。

说到最后，多恩神父的精神开始涣散起来，他反复念叨着一个爱吉莉雅并不知晓的名字，翻来覆去念了很多遍，却迟迟没有说出要将那个人托付给哪位神父。

爱吉莉雅反复打着手势问：“阿飞是谁？”

多恩神父似乎陷入了迷乱之中，一直在重复念叨着那个名字，完全不理会爱吉莉雅的问题。

飞坦蹲下身子，看着面前这个已经直不起腰来的老人，表情平静，低声回应着：“我在这里。”

可惜，他听不见。

多恩神父一遍遍徒劳地叫着阿飞，飞坦一遍遍徒劳地回应着。

那女孩轻轻走过来，蹲在多恩神父面前，缓慢而清晰地问着：“您想见他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着手语。

说，是说给多恩神父听的。手语，是打给飞坦看的。她在同时问这两个人，想不想见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