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军府里正服着丧,连带着打的火烛都蒙着白布,烛影绰约下却显出一派凄凉之色。秋榆顺从地跟着下了马车,低头屏声地进了门,跟着牧文德进了客房。
那徐夫人拜了三拜,歉疚地道:“三皇子金龙之躯,可惜老身却是路上偶遇,无法摆宴招待。这府里还披着白麻,今晚仓促只能弄些小吃的来,还望皇子见谅了。”
秋榆犹犹豫豫想起来回拜,却被牧文德一只手按了下去,她侧头去看男人,却只看见他那温润脸庞正淡淡盯着面前的妇人:“无妨,既如此,便不叨扰大家为是。随意弄些菜来即可。”
徐夫人又行了次礼,退着出了门,恭恭敬敬地把那雕花木门带上了。
这房里一关门,便昏昏暗暗的。只有那么几只火烛发着微弱的光,间或听到灯花落在烛托上的声音,衬得房间里无比宁静。
秋榆车上才和牧文德初通了心意,现下在这样昏暗的房间里,能听到呼吸声都清晰地交缠着,不由得有些拘谨,急于打破这寂静,一时没话找话道:“殿下不必不满,徐夫人痛失爱子,悲痛之情人皆有之。何况那市集的零嘴儿也快吃饱了。”
牧文德的侧脸映在灯里,随着火烛的摇摆隐隐绰绰的,两只眼眸都陷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君君臣臣,地位有高有低。这并非什么人情冷暖,而是世间应有的规则罢了,你以后做了我的妾,也不该给这些人行礼。”
秋榆直觉他有些不高兴,有些怕了,从椅子上起身行了个礼,低声道:“妾身出身卑贱,不懂这些规矩,殿下若不嫌弃,还望赐教。”
牧文德整个人隐在阴影里,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轮廓,那含情的桃花眼没有了,又少了贯常的笑容,声音冷硬莫名:“国喜则大赦天下,也不曾曾考虑过被灭门的冤魂。我身为皇子,而她不过是武将军的正妻,怎么好意思拿嫡长子之死来敷衍我?不过是现在皇室衰微,自以为天高皇帝远,不把我这个闲散王爷放在眼里罢了。”
秋榆听了,只行了礼又坐回去,口中说着:“原道是这样,感谢皇子赐教,妾身明白了。”心里却是极冷的,忖度着:“难道只有皇帝的孩子是孩子,别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那嫡长子才去了不过一月,为着迎接皇子就得大喜大贺了吗?”
她不敢去问,只觉得这“礼教”二字看似温情,却是能压死人的重量。秋榆只当自己出身微贱,不懂得这些官家规矩,便也不再多言了。
所幸这武家也没让她在这安静中尴尬多久,一会便上了八菜一汤并两甜点。
说是小吃,其实也是相当隆重的饭食:松鼠鳜鱼、碧螺虾仁、响油鳝糊、叫花鸡、母油船鸭等等,莼菜银鱼羹配在旁边解腻。
秋榆良久没吃这样正宗的口味,盛了饭便候在一边等着,听了牧文德招呼她“你也来吃”之后才敢坐下拿筷子,喜得下了两大碗饭。
牧文德却似乎很不高兴,坐了半天只浅浅夹了几下,便搁了筷子:“你吃吧,我有些累了,先上床歇息了。”
秋榆本来吃得正好,这样一听,随即意识到牧文德心有郁结,便不敢再多吃了,只恨恨地多夹几下松鼠鳜鱼塞到嘴里,便拿帕子拭起嘴来:“殿下可是有事惦记着?怎么今天这样不悦?”便匆匆把那帕子丢了,坐在床沿上去看他。
一只宽大的手抚上了她的手,紧紧握拳把她的手握在里面。那人隐在床铺的阴影里不分明,只听得见他的声音:“手有些凉,可是有些冻着了?最近奔波劳累的,倒可惜辛苦了你。”
秋榆第一次和男人肌肤接触,男人的温度直直地透过来传到她手心里。她紧张得出了汗,下意识想挣出手来,却又想起自己将要是他的妾,便维持了这个姿势没动,声音温软:“没呢,殿下愿意带我回故乡一面,我才该心存感激。我被带离那京城时,怎么也没想过会有回来的一天。”
却不料那男人一用力便抓着秋榆的手便把她带了上来,双臂揽着她的腰,言语间呼吸打在她的后颈上:“可我却不想回来,这江南水深,多的是虾兵蟹将。”
秋榆被锢在怀里动弹不得,那声音低沉温润,贴得她又近,只觉得自己也随着那声颤了起来,整个人被裹在这宽厚怀里热了起来,连声都说不出来,似乎要被融化了。
男人把下巴轻轻放在她头顶上,见她久不回答,闷闷地笑起来,连带着她一起抖了:“怎么不说话了?害羞吗?”
秋榆被他逗着,又急又气,声里带上了点哭腔:“殿下!”
男人却不依不饶地抱着,笑道:“都要当妾了怎么还殿下殿下的叫,怎么不叫一声郎君听听?”
秋榆知道自己被欺负了,气得不说话只把头埋在被子里,却感觉身后的男人却不再接着笑,反倒放松了点双臂的力道,声音带上了点叹息:“我是叹这大明内忧外患呢。内里民生艰辛,世家异心,外边胡人虎视眈眈,还不知道能撑个几年。”
秋榆刚略略放松下来,便听到他这大逆不道的话,吓得僵住了,反应过来才道:“殿下怎么能说这种话,呸呸呸,可不能这样议论大明。”
那男人却没笑,只是叹了口气:“罢了,你女人家家的,也不懂这些事,何苦说了再让你烦恼,倒是我的不是了。”
秋榆却想起来万红庄里的芍药,大着胆子顶了嘴:“谁说的?皇子此言差矣,我万红庄里的姐姐妹妹们可不比你们男子弱。”
牧文德笑了一下,似乎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是逗着她:“那姐姐妹妹们都说的什么,你倒是说说。”
秋榆知道他不以为意,却还是认认真真地解释道:“我姐妹们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大明若是想春秋万代,只顾着官吏和皇帝是不行的,要关注百姓。”
牧文德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孟子”,便道:“还有什么东西吗?不是这种书上得来的。”
秋榆想了想,觉得自己平时学业不精,此时反倒有些露怯,便道:“我那姐妹说过,只是我尚时不懂,只略略记得一些。她说大明手脚过长而腹小,西南西北不必多说,倘若自东海而北上通于胡地便可击而破之。阻关中之粮,一年则群雄并起,三年则改朝换代,蚕食鲸吞,终能得汉中之地。牵宣地与江南一线,自可称帝。”
牧文德这次却没笑,声音正经许多:“这人有些见识,只是可惜纸上谈兵无用,想形成如此破军之势难如登天,不过楼中女子能有此见识也实属不易了。”
秋榆却有些泄了气,道:“我也不懂,她只说了一些,也没教我别的什么。我只是觉得,难道这女子就是不如男子吗?当官做爵也没有女子的份。”
牧文德声音已经带上了些困倦,听到这种话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事谁能知道呢?不过我想,倘若把女子当作男人教导,过个十几年,也未必没有些有胆有谋的,只可惜没人愿意罢了。”
秋榆抿抿嘴,她心里清楚自己不该再问,可是话却已经出了口:“为什么不能这样培养女子呢?”
牧文德松开了自己的双臂把她放了出来,敷衍道:“也许是因为这世间男子有才之人太多了,不需要那么多有才干的女子,就像你只需在我的庇护下好好生活就是了。有些晚了,不如早些睡吧。”
秋榆知道自己惹了牧文德的厌倦,也不敢再说些什么,乖巧地脱了外衣上了床,安安静静地缩在一边睡了。
……
“官人,三皇子已经在那屋里歇下了。”徐夫人坐在床上,抬眼去看门口站着的身影,犹疑着说道。
“三皇子那厮怎么突然来了?多亏徐明德提醒过我,不然正正要被他撞见了。”男人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着,往屋外张望几下。
徐夫人却带着嗔怨看他:“你还说呢!三皇子都被那山匪劫了,要去找官呢!”
武朔安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这有什么?山上有些山匪不是正常事吗?报官能报到皇帝那里?天高皇帝远,你怕什么?”
徐夫人攥紧了被子,犹豫着说道:“你不如小心一些,万一露出什么马脚来,你是江南驻军可不比什么天高皇帝远。”
“得了,你们妇人就是喜欢大惊小怪。”武朔安颇不在意地关上了门,回身往屋里走去。
他忽略了房上的视线紧紧咬着他,却被木门阻遏在外面。
那房梁上赫然正是李飞!此刻正屏息敛声地蹲在屋头,静静地看着那房里的灯烛灭了一半又静了下来。
良久,他才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不声不响地顺着屋梁回去了,都没惊动这将军府里值夜的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