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奥狄赛向来是个从容镇定的人。
一丝不苟的服装,泛着金属光泽的纽扣被全部扣上,严严实实地遮住所有肌肤。发型也被梳理得整齐,嘴角的笑容温和又冷漠,看起来像极了繁都里的那些刻薄又冰冷的贵族。
而此时的他满身狼狈,完全没有以往冷静体面的模样。
像个蠢货一样站在阿诺面前,费尽心思讨其欢心,和曾经他嗤之以鼻的那些贪恋美色之徒毫无差别。
奥狄赛僵硬地站在原地,面前的阿诺正困惑地看着他,疑惑他为什么忽然不说话了。
“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奥狄赛艰难地移开目光,看向地面,那里有一块裂开的木板。
这很正常,小镇上大多数居民的家中地板都有些损坏,因为他们没有多余的钱重新装修,只能自己修修补补。
而阿诺家不仅没有钱,也没有懂得修补地板的人,只能让那块裂开的木板躺在那 ,时不时经过踩上发出“吱嘎”的嘈杂声响。
奥狄赛是个相当自负的人,同时他也无比清楚自己的为人。
吝啬,没有人能从他的手中夺取财富;虚伪,他讨厌贫穷的小镇居民,即使是他的姐姐,然而面上却是温和的模样;傲慢,他看不起所有人,任何人在他心里都如同未被教化的野兽,哪怕是那些所谓的贵族。
然而现在,他却成为了从前他所鄙夷的野蛮人。
这一刻,奥狄赛有些迷茫,又无比清晰。
他爱上了一个夫人,一个失去丈夫,带着孩子的夫人。
“她”如清晨的花儿般美好,比他最珍贵的珠宝还要耀眼;贫困不是“她”的错,美丽却是“她”的灾难——
奥狄赛抬起头,薄绿色的眼珠直直地看向阿诺,比以往的视线更加炽热强烈,仿佛要把人灼烧般。
是的,他爱上了“她”。
这便是甜美的爱情!
他会获得夫人的喜爱,成为夫人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丈夫。
奥狄赛如此想着,娶夫人为妻的念头在这一刻占据了整个脑海。他执起阿诺的手,不容抗拒的力道让阿诺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奥狄赛低下头在他的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
“夫人,我先离开了,祝您晚安。”
夫人,我等您嫁给我。
2.
这个人有病吧!
阿诺看着奥狄赛离去的身影,恶狠狠地擦拭着手背。
那湿漉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他的肌肤上,令他感到一阵不适。
“莫名其妙!”阿诺一边洗手一边小声咒骂着,要不是看在奥狄赛半夜帮忙的份上,他绝对会把桌上的剪刀往奥狄赛的脑袋上砸去。
阿诺忿忿地想着,完全没想到自己不是不想这么干,而是没办法,自己的手被奥狄赛捏在手里丝毫不得动,更别提砸东西了。
“妈妈……”
房屋里传来声响,阿诺转头看去,尤莱亚正倚靠在门框上,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阿诺停止了洗手,他正要拿起一旁干净的布料擦拭双手,下一刻尤莱亚便扑了上来,双臂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肢。
“妈妈……”尤莱亚的眼泪如雨般,没一会儿便粘湿了阿诺的衣裙,他拥着阿诺,将自身埋进阿诺的怀里。
感受着胸口逐渐变湿的布料,阿诺很想生气。
怎么一个两人都把他挡住好捏的玩偶亲亲抱抱?他有同意吗?
但见尤莱□□绪不太稳定,念其又正在生病,而最重要的是自己暗暗使劲挣脱却尴尬地丝毫未动,阿诺只好叹了口气,心里一边嘀咕着这孩子劲儿怎么这么大,一边抚上尤莱亚的脑袋,像摸狗一样安慰着他。
“怎么了尤莱亚?是哪里不舒服吗?”
尤莱亚从阿诺的怀中抬起头,漆黑的眼睛如夜色般倒映着此时阿诺的脸。
他看见了阿诺眼角的泛红,像是哭过一般。这并不影响阿诺的美貌,但却令他的心脏微缩,像是被突然起来的大手紧紧捏住,喘不过气来。
突兀地,尤莱亚伸出手捧起阿诺的脸,手指轻飘飘拂过眼尾。
痒痒的,像一根羽毛,让阿诺不知觉地眨了眨眼。
尤莱亚问:“妈妈,他欺负您了吗?”
阿诺摇了摇头:“没有。”
但尤莱亚又问:“那妈妈,你喜欢他吗?”
“为什么这么问?”
阿诺皱起了眉,疑惑又不解地看向尤莱亚,若是在以前被阿诺这么看着,尤莱亚绝对会慌乱地移开视线,红着脸不敢看他。
但这一次,尤莱亚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诺的眼睛,又重复地询问了一遍。
“妈妈,你喜欢他吗?”
阿诺盯着尤莱亚看了好一会儿,久到尤莱亚手指忍不住蜷缩,久到尤莱亚几乎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即使他也不知道那是一股怎样的情绪。
“那尤莱亚呢?你喜欢他吗?”
尤莱亚听见眼前的阿诺这样问道。
他快速地否定,没有一点犹豫。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讨厌他!”
尤莱亚的眼眶又开始积泪,他倔强又委屈地看着阿诺,仿佛只要阿诺的回答和他不一样便会立刻哭出来。
阿诺伸出手,摸了摸尤莱亚的脸颊,抹去他在不知不觉中淌下来的眼泪,轻轻说道:“那我也不喜欢他。”
感受着脸颊上温凉的触感,尤莱亚怔怔地望向阿诺,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
“怎么还是哭了啊?”
听着妈妈温柔的嗓音,尤莱亚再也坚持不住,埋在母亲的怀里,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裙。
【妈妈,妈妈、妈妈……】
抱着他最爱的“妈妈”,尤莱亚不停地在心里念着,没人能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冰冷偏执,明明还在不停地落泪,面上却没有一丝伤心。
3.
尤莱亚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隔天便生龙活虎,很早从床上爬起来。
他站在床前,盯着熟睡的阿诺好久好久,直到睡梦中的阿诺懵懂地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挣扎着睁开半只眼睛,呢喃地询问道:“怎么了?”
尤莱亚拍拍了阿诺的被子,低声哄道。“没什么,睡吧,我待会要出去了,要是有人敲门记得别给他开。”
“……”阿诺嘟囔了几句,翻了个身。
尤莱亚低垂着眼,视线落在阿诺的枕下,夺目的绿宝石露出一点痕迹。
他伸出手,小心地避开阿诺的发丝,从枕下拿出那串绿宝石项链。
很漂亮,很珍贵。
闪着耀眼的光芒,和他所处的灰扑扑的小木屋格格不入。
「就像妈妈一样。」
尤莱亚握着项链,抬眼看向阿诺,视线里只能看到阿诺的后脑勺。
他一直都明白,阿诺很美丽,就如同他手中漂亮的绿宝石,稀有珍贵,任何见过他的人都想要将其珍藏。
所以在来到小镇的第一天他便反复叮嘱——“妈妈,除了我,任何人敲门都别开。”
但总有人阴险狡诈,诱惑着阿诺开门。
尤莱亚知道,这不是妈妈的错。
妈妈已经很乖了,一个人乖乖地呆在家里等着他回来。即使每天的食物只有面包,也只是小声地嘟囔几句,没能给妈妈提供更好的生活,这是他的错。
尤莱亚讨厌罗埃尔,那个蛮横的镇长儿子,不仅抢走了他的项链,还装成他欺骗了妈妈。
但他更讨厌奥狄赛——那个虚伪的男人,满嘴花言巧语,用食物诱惑他的妈妈,骗得阿诺开门,甚至还想成为妈妈的第二任丈夫。
“小蛋糕……”熟睡的阿诺发出细碎的梦呓声,尤莱亚掖了掖被子,将项链放了回去。
那是阿诺的东西,即使它是奥狄赛送给阿诺的礼物。
尤莱亚最后看一眼阿诺,眼中带着乖巧和温顺,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但当他离开木屋,站在门外——袖中藏匿的剪刀似乎有点眼熟,看向小镇中心的眼神也无比冰冷。
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错。
无论是罗埃尔,还是奥狄赛,都别想从他身边夺走妈妈。
4.
阿诺睡醒了,他坐在床上,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会儿。
他总感觉早上有谁站在床头一直盯着他,隐隐约约听到尤莱亚的声音,似乎在说“别开门”。
但他睡醒后什么也记不起来。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阿诺咬着食指的第二个指节,纠结地想着。
但很快,门口传来敲门声——“夫人,您醒了吗?我来看看尤莱亚,还带来了好吃的食物。”
听到奥狄赛的声音,阿诺眼睛一亮,瞬间将尤莱亚的交代抛入脑后——反正什么也想不起来,要是回头尤莱亚问起,他先一步指责尤莱亚早上动静大吵得他没睡好。至于“别开门”什么的,他都睡着了怎么能听到呢?
这么想着,阿诺立马下了床,打开了小木屋的门。
奥狄赛就站在门前,手里提着袋子和一个精致的食盒,不用看阿诺便知道,里面装着他爱吃的蛋糕。
“早安!”他那亮晶晶的眼睛颇为艰难地从蛋糕上移开,落在奥狄赛的脸上,这让第一次感受到夫人的热情的奥狄赛有点受宠若惊。
“夫人您也早安。”奥狄赛立即回道了一声早安,抬手自然地理了理整齐的领口,心里有些紧张。
他把自己的焦虑掩饰得很好,除了时不时就理一理袖口和领子。
奥狄赛很想立马走进小木屋里和他的夫人畅谈久坐,最好还能拉一拉手,碰一碰夫人脸颊旁的碎发。
但为了自己在夫人心中的印象,面上却装作正人君子的矜持模样。
奥狄赛的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视线越过夫人,看向昏暗的屋内:“尤莱亚今天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阿诺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尤莱亚?他很早便出门了。”
奥狄赛如顺从流地接着道:“这样吗?我带了一些药,先给您放里面吧。”说着,便就着阿诺露出的那点位置,巧妙地踏入了小木屋。
阿诺还没反应过来,奥狄赛便站在了灰扑扑的木桌前,将手中装着药物的袋子随手丢在了一边,装着蛋糕的盒子摆在桌上。
“夫人,您吃了早饭吗?我带来了一些糕点和蛋糕,快来尝尝吧。”奥狄赛一边招呼着阿诺,一边将食盒打开。
阿诺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又看了看桌上的蛋糕,思考两秒,决定抛掉了尤莱亚重复叮嘱的话,带上门转身欢快地来到桌前。
此时的桌上已经摆好了食物,喷香的鹿肉馅饼,外表精致的玫瑰挞,和铺满了莓果的水果塔。
阿诺盯着它们,感觉自己的肚子已经开始叫了。
“夫人……”
耳边传来奥狄赛的声音,阿诺回过神,才发现奥狄赛正站在身前,近到几乎能看到他眼中的自己的身影。
奥狄赛注视着阿诺,轻声询问道:“夫人,您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