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说话算话。
她放话说要雪耻,其他人就真的没捞着出手的机会——龙虎山上她展现出的战斗力已经足够凶残,脱离了比赛规则的约束后就更了不得——下午两点,王也往后车厢里塞进第四个倒霉蛋,终于忍不住看了眼冯宝宝。
“你这……”他委婉地措了个词。“也不说提供点指导意见?”
冯宝宝奇怪地看了回去。
“要说啥子?”她疑惑得十分真情实感。“下手隐蔽、一击致命、封住了经脉、没声音、也没闹出动静、还避开了监控……”冯宝宝竖起大拇指。
“学(xio)姐,要得!”
王也:……
他抬眼去看前座,大小姐正半靠不靠地倚在副驾,车窗开了一条细缝——有法宝傍身的人就是可以这样肆意妄为,她连车都没下,远程搞定了一系列目标,此刻正单手支着下巴看窗外,明明听到了在说自己也没有多大反应,兴致缺缺地回睨了一眼。
“好说。”陈芫比了个收到的手势。“收拾好了?”
“好了。”冯宝宝点头。
大小姐于是就收回视线,五指微拢向掌心,轻唤了一声‘来’——她动作神情稍显出些许倦怠,看起来却别有一番游刃有余的从容,三两枚毫针应声从被绑好的人颈间腾起,飘飘晃晃地落回她掌心。
“好了就下一个。”
……感觉有被冒犯到。
王也隐约从学妹脸上读出一点【这群垃圾好菜我好无聊】的嫌弃,在这两个女人的衬托下,他心说自己简直像个废物——好在废物不止他一个,诸葛青单手架在方向盘上,笑眯眯地回头看了眼张楚岚。
“下一个在哪?”
张楚岚正在进行有效情报搜集工作,头也不抬地报了串地址,顿了顿又说道。“这是最后一批了,我们先回杜哥那儿。”
两位废物同盟间的答对直如行云流水般自然,王也终于后知后觉地领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此时此刻,在这辆车里,没事做的闲人大概似乎好像也许……只有自己一个。
……有点尴尬。
他轻咳了一声,试图在心底说服自己金主理应拥有当闲人的资格,又看了眼诸葛青。
诸葛青正拿着手机导航。
狐狸大仙天生一张风流薄情相,就算只是看导航路线,也眉目脉脉得像是在凝望哪位情人。
说不上来哪里,但这只狐狸肯定有哪里不太对劲——这种不对劲是从昨晚上跟杜哥分开之后开始的,王也仔细回忆了一遍始末,未果,忍不住拧起了眉峰。
诸葛青会来北京,他其实并不觉得意外。
全性搁龙虎山上闹出了那么大阵仗,虽然陈家人向来都被视为圈里的无国界医生,但临海陈家招牌再硬也架不住姑奶奶气性上头的时候——摸着良心讲,王也觉得就算是换作自己,在没有亲眼确认过大小姐的状况之前,也很难放得下心来。
诸葛家那三个蒙面大盗只是恰逢其会的借口,他一是来确认陈芫是否安然无恙,二是为龙虎山上的那场比试——第二点在他抵达北京的当晚王也就已经知道了,虽然没有明说,但诸葛青也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可奇怪的是,这人分明那么在意陈芫,到了正主面前,又偏偏要装作漫不经心。
脑子里在想些有的没的,他的视线也就无意识地落到陈芫身上,学妹还是那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懒洋洋歪靠着座椅,百无聊赖地像是随时都能睡过去。
王也又觉得有些好笑。
寻常人通宵后多半狼狈,这位姑奶奶则不然,除却因为坐没坐相而被蹭乱的头发,全身上下就再没有一处能与‘狼狈’搭上边的地方。
然而对比她平时的高冷形象,如此刻这般昏昏欲睡的散漫,倒是不可谓不狼狈了。
为免被清醒后的大小姐杀人灭口,他心说自己还是少看为妙,正欲收回视线,却又见驾驶座上的某位司机偏过头,眼风恍若不经意般的、掠过了女生眉间。
王也心下一凛。
有那么一瞬间,心底蓦地腾起一阵不可名状的危机感,意识尚且未作出反应,肩背却已然不由自主地绷了起来。
……这是一个发动攻击前的预备动作。
在理智回笼之前,王也先被自己吓了一跳。
诸葛青看陈芫这件事本身,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或者更确切来说,这些天来但凡学妹在场,诸葛青的视线十有七八不会偏离她周身三尺范围——但吊诡就吊诡在这只狐狸刚刚的眼神未免过于离谱,或是角度原因,他抬眼那一刹,王也分明在他眼底瞥见欲择人而噬的汹涌黯色,然那团黯色还未触到陈芫,他就又好似被灼伤一般、飞快地垂下了眼睛。
这人回敛眸光的速度之快,倒像他才是被围猎的那一方,王也忽然分不清刚刚那个眼神是否仅出于错觉,正惊疑不定的时候,车子却慢慢停了下来。
诸葛青解开安全带,率先跳下了车。
“您先在车上待一会儿。”他语气里还是带着往日那份亲昵,头也不回地、冲陈芫压了压手掌。
“我们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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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时间八点整,陈芫倚在墙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最后一批人落脚在一片废弃小区。
干灰色行当的人,住的也往往荒僻,张楚岚一早就规划好了路线,一路大体都是从靠市中心的地方逐渐往外开,这回也不例外——他们回去卸了货,又吃了顿晚饭,等抵达目的地时,夜色已经无声无息覆盖了整座城市。
她在路上短暂地睡了一觉。
最开始只是想闭目养神,然而或许是犯了食困,又或许是这种氛围实在很适合睡觉,意识就渐渐沉坠下去——这一坠就坠回初二暑假,去的哪里已经忘了,只记得误了回程的火车。那个时候动车还没有普及,她同诸葛青坐了一夜的绿皮,车厢很空,睡不着的时候打开车窗,就可以看见星河疏朗、山林蓊郁。
——还可以看见少年含笑望过来的眼睛。
已经过了多久了?
距离上一次……梦见这些旧事的时候。
月色如水,这样的夜晚总是会轻易使人陷入回忆,陈芫按了按眉心,迫使自己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抬眼去警戒四周。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警戒的。
在她看来,为防夜长梦多,这最后一批还是由自己来高效收尾最好,不过男生们显然有不同的想法,例如学长就说想活动活动筋骨——他才是金主,这个要求又还算合理,张楚岚自然无有不应,诸葛青也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三个男生一拍即合,关系很好地一起走进了居民楼。
陈芫心想,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因为自己过强而感到跟大家格格不入吧。
有这三个人出手,想来是十拿九稳,不过废弃小区四通八达,无论是隐匿还是脱逃都是绝佳地点,留人在外镇场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陈芫环视了一周,目之所及之处,一股荒凉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除却月色,周边再没有其他光源。
大小姐久在北京CBD打混,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是很难想象首都还会有这样的角落。
她忽然想起刚下车那会儿,学弟说的那句‘好地方’。
张楚岚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并不觉有异,然而此刻回想起来,却又觉得少年的笑容背后,似乎藏着很多令人唏嘘的意味深长。
现在想想,张楚岚真的是一个很难界定的人,他今年才十九岁,还是个小朋友,接人待物时却已经能端起油泼不进的圆滑气场,做流氓事、说无赖话,明明是学生时代最提不起好感的那种类型,可偶尔,在视线交汇的间隙里,却又能看见一双……那么清澈的眼睛。
陈芫有时候觉得,这种性格的人,即便命格崎岖,想必也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可更多时候她还是觉得,还能露出这种眼神的人,这些年来,一定很不容易。
她看了眼手机,并没有新消息提示,忍不住皱了皱眉。
——那三人进入居民楼,已经快半个小时了。
虽然不觉得他们应付不来,但这么久没消息未免令人感到有些焦灼——不知道里边什么情况,先探查一下总是没错的,女生拿鞋跟轻磕了下地面,铜蝉短促地嗡鸣一声,藏身蝉腹的毫针随主人心意,自她腰间首尾相衔地鱼贯而出,又向四面八方疾驰而去。
毕竟不是正统术士,陈芫构筑八卦阵还得借助法宝,是以平日里多会受建筑物限制,此刻旧楼四通八达,倒刚好给了她发挥的空间。
识海内慢慢铺出几团明暗不定的人形边廓,冯宝宝不知道这位‘学姐’在做什么,直到学姐‘咦’了一声,挑着眉看了过来。
“你们之前查到的,是只有三个人,对吧?”
冯宝宝点点头,又听她问道。
“张楚岚查的?”
这些被雇来的人都是老手,张楚岚身手还行,但说到反跟踪,着实还欠些火候。
冯宝宝诚实地摇了摇头。“这一批,我跟的。”
于是大小姐就笑了一下。
“那你可得看清楚了。”女生顿了顿,像是在给谁上课似的,悠悠然说道。“现在出这栋楼的、”
她分明是在笑,抬起眼睛的时候,眼底却又掠过一道凛冽弧光。
“——是第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