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好像有些过于尖锐了。

话刚出口，王也便已然后悔——人家好好的青梅竹马走到现在这个局面，他总觉得其中有自己的一份责任：两人之间的心结虽然由来已久，但如果不是为了帮他，或许并不会那么早决裂也未可知。

帮不上忙就算了，再往苦主心窝里捅刀子，多少就有点不是东西。好在诸葛青似乎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

“说哪儿的话。”他笑了一下。“我刚要是出来，大家都不自在，何必呢？”

还大家……

王也心说，你只是怕【某人】不自在吧。

他心情颇有些一言难尽，但还是决定姑且先做个好人，不去戳穿狐狸大仙这脆弱的自尊心，只是默默叹了口气，旋即眉眼一敛——只这一个表情，他身上原本自带的那股散漫劲儿便立时褪却，露出了几分严肃的神色。

“我现在想劝你离开已经晚了，对吧？”

虽然是问句，他话音里却又有十分笃定，诸葛青眉梢微顿，抬眼看了回去。

“说的就好像之前你劝我就会听一样——换做是你、你会走么？”

这远算不上什么正面回答，却已经代表了某种答案，死狐狸固然是滑不溜手心思多变、还是个颇具恶趣味的演技派，可在陈芫的事情上，他从来都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那么他的拒绝，是不是就意味着……

王也神思微晃，一时间竟不敢细想，循直觉脱口问道。

“——真的不解释一下？”

他并没有明说是要解释什么，但诸葛青却准确无误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青梅竹马这四个字，本身就涵盖了某种【不会有那么多问题】、和【不需要那么多解释】的特权，而像他与陈芫这样的青梅竹马尤甚，他们之间所需要解释的，无非只有一件事情。

他也……确实是想过的。

分明只是一步行差踏错、只是一瞬心猿意马，可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却这样大——有时候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所有事都抖落给她知道，再不济就干脆彻彻底底当个烂人，说到底是自作自受，做错事偏还不肯放手，命里也合该有此一着。

可每每对上女生的视线，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告诫自己，他决不会希望、有朝一日这双眼睛里，映出自己卑劣而不堪的模样。

“有什么好解释的、”青年唇边笑意未减，眸色却慢慢沉了下去，顿了顿，又有些突然地说道。

“总归是我的错。”

王也心想这不是你的错难道还是我的错吗，有些心塞地看了回去。

他一看就是未解其意，诸葛青很轻地笑了笑，长睫低敛，有那么一瞬间，比起浪荡浊世佳公子，他看起来、倒更像戏文唱段里，别有隐衷苦楚的伤心人。

是我的错。

他悄然在心底重复了一遍。

是我太贪心，既想她爱我，又希望她……永远骄傲自由。

*

车出市区，很快就是山路。

云贵高原，出了名的弯多路窄，好在老孟看着是个坐办公室的社畜，开起车来倒意外四平八稳，公路二级转一级再转二级，车里的话题也从任务转成了圈里八卦——主要是聊罗天大醮，这个话题一不涉及个人隐私，二又具备极高的关注度，人人都能发表点意见，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安全区首选。

作为本届罗天大醮优胜者，张楚岚免不了被好一番盘问，不过他知道的东西也不多，边囫囵应付着，边还能分出神留意手机定位。

“——快到了。”

张楚岚拍了下前方司机的椅背。

司机老孟左右环顾一圈，缓缓地‘啊？’了一声。

在出城之前，张楚岚其实打过报备，说是路上要跟人碰个头——能当上临时工的，在公司外多少都有点自己的资源，老孟并不觉得奇怪，但这条公路位置偏僻，他们目前经过的这一段恰在两山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甚至连路灯都没有一盏——到底是那种类型的线人，竟然要约在这种地方碰头？

张楚岚也没想到接头点居然是这种地方。

没想到，但不是很敢抱怨，定位是徐四临时发过来的，同时告知了他碰头人姓甚名谁——面包车熄火靠边，张楚岚下车布置好了警示牌，习惯性地想从兜里掏烟，顿了顿，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他并没有等很久。

一支烟的功夫不到，冯宝宝就先抬起了眼睛，旋即下车透气的几位大佬或快或慢地都反应了过来——张楚岚跟着众人的视线一并看过去，几个呼吸过后，终于在错落树影间，发现了一片黑色衣角。

与此同时，他听见王震球‘嚯’了一声。

“挺快的嘛。”

虽然是赞赏的语气，但结合这货之前的自白，被他夸奖好像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张楚岚顾不上这个，他视线落在来人脸上——数日未见，自家学姐还是老样子，踏着月色，像是山间分林拂叶而来的妖精鬼魅，眉眼含煞，眼底蛰了七分隐而未发的怒火，几可以美貌杀人。

——显而易见，学姐的心情并不是很美妙。

张楚岚回忆起前几天在北京分开时的场面，在原地犹豫了一瞬，还没想好该如何破冰，王震球已然先他一步迎上前去，亲亲密密、十分熟络地张开了双手。

“早知道是来见你，我就走得更快一点啦。”实际上大部分路程都在乘车的人如是说道。“是谁这么不知好歹、敢惹你生气，需要球儿哥哥去给你把场子找回来么？”

张楚岚：……？

等等、不是，大哥你这么勇的吗？？？

分不清黄毛居然认识学姐、和黄毛居然那么头铁，这两件事情到底哪件才更值得震惊，张楚岚一时失语，直觉接下来的场面不会太好看——但结果出乎意料，陈芫退开一步，避过了与王震球的接触，眉心微蹙，神色却实打实缓和了几分。

“你什么时候卖身给公司了？”她完全无视了那一长串废话，皱眉反问了一句，视线扫过一圈，又冲肖自在点了点头。“肖哥。”

她分明刚到，切入现场的姿态倒极为自然，一边打招呼，一边站到了学弟学妹中间，嫌弃意味表达得非常明显，王震球颇有些失落地‘诶’了一声，肖自在倒并不很在意，和善地笑了笑。

“老窦前段时间刚跟我说把你送去北京了，”他不犯病的时候，看起来的确是个和气老大哥。“怎么又来这里？”

“手术做完，这里有新病人，就来了。”陈芫一板一眼地寒暄完，简短地做了个自我介绍。“临海陈家、陈芫。”

张楚岚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这个自我介绍其实并不是很必要，片刻之前，她曾短暂成为过这帮人的话题中心——好在学姐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她甚至没有要等其他人开口的意思，敷衍地只停顿了大约0.1秒钟，就紧接着说道。

“时间有限，长话短说——两件事。”

她竖起了两根手指。

“第一件，碧游村村长马仙洪。他的记忆有问题，背后有人搞鬼——对方的手段不简单，而且一定不怀好意，目前已知的只有TA能删除记忆、修改认知，你们自己多加小心。”

删除记忆……

张楚岚听到这里，心头一凛，下意识想去看冯宝宝，但忍住了，耐心听女生续道。

“这条情报不是白给的，如果你们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我要知道这个人姓甚名谁。”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馅饼，以临海陈家大小姐之金贵，肯屈尊来做线人，所求必然不是为财——报酬是情报互换，很合理，张楚岚十分谨慎地点了点头。

“我等会儿就跟四哥汇报。”

涉及到公司资源，他确实没有随意承诺的底气，陈芫并不觉意外，视线扫过一圈，收回了一根手指。

“第二件。我不知道你们来做什么，也不想知道，但你们的态度决定我的立场——恳请各位，不要逼我敲钟。”

张楚岚心说：来了！

自打从徐四口中得知学姐人在碧游村，他内心就隐约有点不好的预感，而这份预感在任务变更之后尤甚——如果任务目标只是陈朵，那牵涉到华南负责人的身家性命，合情合理，任是谁都无法轻易干涉，但目标换成碧游村就大不一样，黑管说得没错，这是个电车难题，而根据这段时间他对陈芫的浅薄了解，自己的这位学姐，并不是什么会在这种事情上、袖手旁观的性格。

陈芫不知道学弟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也不关心，她话已说完，便转身欲走，眼风不经意扫过一抹亮色，忽然想起当年恩师授课的时候，某人好像也在现场，于是步伐微顿，紧急在原地停了一下。

“童子命，我知道你有兴趣。”女生面无表情地看向王震球。“如果你能进村，我可以给你留一个旁观位。”她说到这里，语气加重，像是警告，又像是无可奈何般的妥协道。

“——不准对我的病人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