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炉更新换代需要时间,马仙洪就算再沉迷手工,也不可能放着一干人等在原地干耗,大手一挥,安排了如花引前来求医的母子二人去找间客房住下,陈芫倒不用他安排,她在碧游村一贯保持‘有事才来没事就走’的冷淡态度,打过招呼之后,就缀在母子二人身后出了修身堂。
马仙洪的视线落在毕渊和诸葛青身上。
意识连接这个设想,是他跟毕渊一块儿讨论出来的点子,这会儿到了要落地的时候,老爷子少不得要陪他再磨个那么一阵子,至于诸葛青……
说实话,这人他还没有完全信任,把人招进村里来,原因除了村里缺术士之外,主要还是为了替道长看看,这具皮囊下到底是人是鬼。
但诸葛青在村里很安分,至少比预想中要安分,再加上这几天事多,他还没来得及进行试探,而修身炉的完善又确实需要一个术士——王也显而易见是不会帮他了,没什么能选择的余地,就是捏着鼻子也得用——倒不如说,诸葛青这次愿意搭把手,其实是件意料之外、求之不得的好事。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主动帮忙,但送上门的劳力不用白不用,马仙洪一拍手,便又有百十只如花从侧室鱼贯而出,忙忙碌碌地开始铺设研究环境,他打开执炉舱的舱门,冲诸葛青作了个‘请’的手势。
诸葛青却没有第一时间就配合上前。
“饭都还没吃呢教主,废寝我倒是可以陪你,忘食就有点过了啊。”他拿食指轻叩了两下竹编食盒的提手,表情里颇带了一些无奈,旋即放下食盒,向后退了一步。“里面就两碗面,我回去混个午饭,顺便准备点东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唇边勾起了一点、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笑容。
“一个小时之后再见,不介意吧?”
*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必须是不能介意的。
诸葛青也没觉得自己会收到同意之外的第二个答案——当然,就算马仙洪真回答介意,那他也有别的百八十个理由脱身。他走出修身堂,十分贴心地替里面两位大老爷们儿阖上了门,却并不急着往回赶,两手往兜里一揣,硬是在山道上走出了一种闲庭信步式的悠闲从容。
这地方离村子中心大概隔了得有半个山头那么远,周遭环境相当原生态,显然是技术宅村长单给自己划出来的秘密基地,只有一条修得颇为野趣的石板路连通村内——那对来求医的母子看样子已经走远了,他走在路上,前后无人,唯有野风掠过,捎来一段混杂着山间草露味道的清冽气息。
诸葛青在心底默数,数到第七声的时候,果然看到小路尽头的树上,斜倚了一道薄薄的影子。
云烟渺远,树影憧憧,有一缕藤萝自树梢蜿蜒地垂悬而下,恰缀在女孩儿腮边,便衬得她皮肤白得分外晶莹剔透,眉眼垂得很低,流露出了某种他很熟悉——至少曾经很熟悉的、百无聊赖的神色。
记忆阀门一旦开了一点闸,所有蒙尘的、曾经以为已经遗忘的细枝末节就如同洪水般倾泻而来,半点不根据他本人的意志而发生丝毫转移。诸葛青回忆起高中也有这样一棵缠满绿萝的树,高二文理分科,他跟陈芫不再是同班,班级之间进度不一致,总会碰到其中一方要开会要值日、或者老师拖堂之类的意外事故。
他反正不介意被同龄人围观起哄,向来都是光明正大在陈芫班级门口站着等——现在回想起来,其中不乏许多故意彰示主权的成分——但大小姐不喜欢被人当猴看。是以轮到她等的时候,往往就会选择去树荫底下掩耳盗铃式的避风头。
分明是并不擅长等待的那种类型,对讨厌的事情的忍耐度更是几近于零,却唯独会有为了他而忍受旁人视线、放任流言蜚语、允许时间无意义流逝的时刻。
——无数次。
来自旧日回忆中的波光柔和了林间黯色,诸葛青有一瞬间恍惚,错觉时光或可回转,而遗失在过去的心意、也都可以重头再来。
可他看着女生的侧影,却又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般清醒地意识到,当初那个在树荫下等他的女孩,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冲他笑了。
他并没有刻意收敛声息,女生很快就注意到有人靠近,冷淡地偏头看了过来。
“我都不知道、”
她神色莫测,视线一瞬不瞬地凝固在他眉间。“你什么时候,还关心起神机术来了。”
*
大小姐嘴上说着不知道,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起伏,这显然不是她真正想问的问题。
诸葛青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眼角轻轻翘了起来。
“你就是为了这个在生气?”
光听语气,旁人指不定得当是哪里来的情侣在闹别扭——陈芫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诸葛青这样说话了,至少吵完架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够资格游戏人间的浪子往往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精,而诸葛青更是个中翘楚,他对别的女孩或还会油腔滑调,在她面前,却从来都是卡紧了分寸,偶有调笑但绝不过界,摆足一副密友的姿态。
陈芫冷冷地扯了下嘴角。
“你想惹我生气就直说。”她随即又意识到这样子对话好像是有些暧昧,深吸了一口气,单刀直入道。“——你想要神机百炼?”
方才他出现得突然,陈芫确实有些困惑,但出来吹了阵冷风之后就想明白了。诸葛青并不是什么古道热肠的类型,帮忙送饭可能是真的,但决定在那个时机出场,一定是有他的考量——修身炉虽然神奇,但对他们来说其实也不过如此,要说碧游村还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就只剩马仙洪手里的神机百炼。
但诸葛青又不喜欢神机。
要喜欢的话早练了,武侯派除却奇门之外,还有传自黄月英的神机术,陈芫小时候还旁听过几堂机关入门课——她确信那时候的诸葛青对神机并没有太大兴趣,总不至于是学了二十年奇门之后一朝醒悟,惊觉神机才是毕生所向吧。
“好奇而已、想要倒不至于。”诸葛青耸了耸肩,很好脾气地笑了一下。“你要是不高兴,那就算了。”
——他是故意的。
如果说之前还能当他是习惯所致,这一句却是实打实的故意撩拨无疑,陈芫气血上涌,几乎能听到脑内嘶嘶作响的声音。
“你知道这一套对我没用的,对吧?”她咬了咬牙,竭力克制,可话音里还是不可自控地裹挟出怒意,一字一顿道。“——诸葛青、这就是你对朋友的态度吗?”
“朋友可不会越过我,擅自替我做决定。”
诸葛青收敛起笑意,不避不让地迎上女生的视线。“阿芫,先越界的那个人,一直都不是我。”
他的语气平静,听在陈芫耳朵里,却不啻于径直刺中了内心最隐秘角落的一支利箭,她呼吸微滞,先想到的却是——他果然全都听到了。
尔后又想,自己确实不该生气的。
坦白来说,在这件事上,她甚至都没有反对的资格——修身炉是马仙洪的作品,而帮忙与否则是诸葛青的自由,这两边都不归她管,更何况还牵涉到一个敢自学奇门的傻子——人命当先,她也并没有反对的理由。
这就显得她的愤怒很师出无名,诸葛青想来碧游村,诸葛青想要神机百炼,诸葛青想被卷进麻烦。成年人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这桩桩件件,都是诸葛青自愿要做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他都已经说得这么直白了,她应该掉头就走,离得远远的,再不插手跟这个人有关的一切,然而事情可悲就可悲在这里——她分明已经想通了所有关节,可却还是心意难平。
陈芫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不是因为修身炉,也不是因为诸葛青——她的愤怒来源于面对那双泪眼时自己片刻须臾的犹豫,而犹豫是因为,祖师在上,病患在前,彼时彼刻她就站在那里,却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货真价实地、抱了想要保护某一个人的私心。
那么,他选择在那个时机介入……是因为他也觉得她错了吗?
她心知这场谈话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可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咬着牙站在原地——天光明澈,女生长睫虚敛,在眸底遮出细碎清影,她不肯看他,也不肯退让,半晌,忽然轻声问道。
“想清楚了?”
诸葛青终于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从碰面到现在,他没有对陈芫说过一句谎话,可唯独这一点点苦涩笑意,方才带出几分真心。
“诸葛青、”他安静地、长久地凝望着她,神色中渐渐流露出一点被刺痛后的抗拒意味,声音放得很低,仿佛是在自嘲,又仿佛万分疑惑不解一般地缓声问她。
“诸葛青……到底有什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