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狱司捉拿了伤人的一干人，宋千时闲来无事，于是便陪谢婴去了一趟，他自己也想见见那位传说中的昭公子。

岂料人去楼空，衙役告诉二人，那领头的猪肉老板发了疯，已被关押到了地牢，昭公子一行人也刚去不久，谢婴心里担心顾昭受伤，于是也跟着去了。

猪肉铺老板名叫李垣，多年前一场猪瘟让梁州无猪肉可吃，偏巧李垣的猪场没有沾染疫病，他借此大赚了一笔，从村里迁居到州城，梁州权贵认为他养的猪身体好能与抵抗疫病，于是后来他的猪肉铺专供各路权贵。

又是疫病，谢婴心里隐隐不安。

——

昏暗的牢房里摆放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几片破布缝制的被子此刻被揪成一团丢到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味，衣衫褴褛的男人盘着腿枯坐在地上，侧着脸死死盯着身后的顾昭。

他喉咙滚动，发出骨碌碌的声音，像是吟唱着某种古老的巫术咒语，先前暗中保护顾昭的暗卫此刻不知从何处现身，站到了他身侧一步的位置。

谢婴藏在衣袖里的手摸出了几张符纸，轻声对顾昭说：“我听说你在这，便跟着来了，这个李垣怕是中了什么邪术，不好对付。”

顾昭安抚道：“姐姐当心自己，我无碍的。”

一旁的宋千时双手抱剑倚在墙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顾昭，顾昭冲他作揖道了句：“前辈，失礼了。”

宋千时微微颌首，他本就是天之骄子，青年时便修出元婴，此时收拾干净后，苍老褪去，多年被关押在地牢里也不过是给他冷冽面容上添了几分岁月沉淀。

蓦地，李垣声音戛然而止，众人望向他，他转回头去，吐字清晰地说：“梦境成真了。”

“什么梦境？”顾昭问。

可李垣却如同听不见似的，自顾自站起身，脖子仰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目光紧紧盯向天花板，众人顺着他的目光而去，只见牢房顶端的房梁上此刻站了个“鬼影”，正一脸嬉笑地倚在柱子边，看众人发现了自己，它装作吓了一跳的模样，伸脚跺了跺房梁，又一掌拍在墙壁上，接着轻轻推着承重的柱子，一人合抱的柱子在它手中如同一根芦苇草般柔软，轻飘飘地被它推到。

顾昭将谢婴猛地往后一推，迅速从腰间抽出棠溪剑，而那黑衣人也默契地替他劈开了牢门，柔韧的剑身如同绸带般弹射而出，缠在了李垣的腰间，顾昭用力一扯，在牢房倒塌的前一瞬将李垣救了出来。

宋千时微微蹙眉，他剑未出鞘，借力打力将柱子放到无人处。

那诡异的孩子脚踏虚空，钻进了地牢深处，每走一步，身边的牢房均开始颤抖，仿若地震般摇摇欲坠。

“快走！”顾昭将李垣交给黑衣人，转身对谢婴说道，然后冲进墙壁颤抖得更加剧烈的地牢深处，那里还有近些日子羁押的暴民。

“昭昭！”情急之下，谢婴叫出了顾昭小名，然后脚下一使力，朝后者的背影奔去，边走边回头对宋千时说，“劳烦前辈将这些犯人平安送出去！”

宋千时还未应声，谢婴的身影便追随顾昭消失不见。

感受到身后纷至沓来的脚步声，顾昭一扭头便看见谢婴领着前几个月刚遴选出来的傻小子紧紧跟随自己。

那几个傻小子也就罢了，谢婴怎么也跟来了。

“听话，回去。”顾昭对谢婴说。

顾昭一边劈开牢门，将囚犯一一放出，一边恶狠狠瞪着排头的傻小子道：“吾命令你，将所有人平安带出去，不必管我。”

少年愣了愣，头一次生出了抗拒的心理，他名叫苏青，顾昭大力推行武堂与学堂的建设，通过遴选挑选出最优秀的人才，苏青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时日做为顾昭的亲卫他收获颇多，有时还能得到顾昭亲自指点，后者在他心里如有再造之恩，十分信服于他，武堂教育他们遇到艰难险阻要奋力拼搏，可顾昭却叫他们撤退。

他望了眼地牢更深处，里面传来了鬼影银铃般的笑声，不禁毛骨悚然，“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啊……”

众人一个也未曾离开，全都上前劈开上了锁的牢门，谢婴也不知从何处摸了把刀，熟练地劈砍着，破风声中，谢婴有一瞬间的畅快，不禁燃起了她心中热血。

“都放出来了，大家快走！”

众亲卫掩护着囚犯往出口狂奔，半途中谢婴被什么柔软的物件绊了一下，重重向前摔去，身后的顾昭见状长剑一甩便卷着谢婴的腰身拉到自己身前，可也就是耽搁了这几息的时间，他们身前的牢房彻底坍塌，挡住了出口之路。

随着破碎的石壁崩塌而下，再也听不清那几个少年呼唤的声音，顾昭左右观察了下，确定短时间内无法原路返回后，拉起谢婴便往地牢深处跑去。

“前两日翻看老城主修城志，看到地牢之下有一处暗道，可一路通往城门口，按照地图所示，应当是在地牢深处。”顾昭一边奔跑一边解释。

谢婴立刻会意，既然入口被堵住，无法原路返回，那便可以试一试从暗道离开地牢。

只是方才那诡异鬼影离开的方向也正是地牢深处，谢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似是察觉到谢婴心中惴惴，顾昭轻轻捏了捏谢婴的小手，此刻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生死为大，他说：“别怕，有昭昭在。”

谢婴的思绪一下子被牵引到家族失势之时，自己在内宫犯了大错，差点被斩断双手，那个稚气未脱的小殿下蹲在自己身边，认真且坚定地说：“别怕，有昭昭在。”

“嘻嘻嘻嘻——”那鬼影的声音乍然响起，二人警觉地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黑暗的深处。

可忽然感觉耳侧一痒，谢婴觉得有人在耳边呼气，一回头便对上了一双紫色眼眸，那个诡异的鬼影飘在二人身后，笑嘻嘻地说：“你们是在找我吗？”

谢婴头皮发麻，顾昭下意识长剑一刺，狡猾的剑身擦过它灰紫色的皮肤，却在它身后弯了剑尖，直直刺向它的后脑。

“咦？”鬼影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它的脖子以一个惊人的弧度弯折而下，一只手向上抓住了顾昭的剑，肉嘟嘟的手掌如同金属一般丝毫没有被锋锐的棠溪剑划破，它笑着猛拉剑身，顾昭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幸好谢婴眼疾手快拽住了顾昭的腰带，顾昭站稳后真气汇聚于掌心，后脚一转死死撑在地上。

“这是什么怪物？！”谢婴满脸骇然，若是刀枪不入那可怎么对付它。

只听识海里骨灵与身边的顾昭声音同时响起：“是食梦怪。”

食梦兽是天地灵气丰沛之时，由千人梦境相融而生，初生的食梦兽尚未诞生灵智，像个顽童一般喜欢在夜里偷窥他人梦境，遇到喜欢的梦，他们会一点点蚕食，心智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产生。

像南柯那般，初生灵智时就被仙人以自身本源炼化的实属罕见，他得到了净空仙人的一丝指点，造就了一颗慈悲的道心，断不会像眼前这只食梦兽一般利用梦境操控凡人，放大他们心中的恶念。

可若是一只食梦兽诞生于心中满是仇怨的囚犯梦境中，生来便只能窥视这些痛苦扭曲的梦境，它也会被恶念同化成怪物，也就是食梦怪。

与先前食魂怪又有所不同，食魂怪是为后天沾染邪气，而食梦怪天生本恶。

谢婴记起师傅曾与她说过的话，脱口而出：“后脑是它的弱点所在。”

食梦兽的后脑有一块储存梦境的介子空间，刺破介子空间，他所吞噬的梦境都会慢慢消解，力量也会一点点流失。

两人对视默契地点了点头，顾昭手腕一抖，剑身上附着的真气弹开了食梦怪的手，软剑如同毒蛇般将它狠狠缠绕，谢婴借此机会绕到食梦怪的后方，手里的尖刀朝着它后脑一块凸起的位置用力劈斩。

乌黑的鲜血喷涌而出，一时间食梦怪惨叫不已，拼尽全力甩开二人，身形一闪便往黑暗里逃窜而去。顾昭站起身拉着谢婴往暗道的位置跑去，没走几步身后便又坍塌了一大片牢房。

走到暗道的井口边。不管谢婴的反抗，顾昭先行将她推了下去，而倒下的房梁正巧“嘭”一声砸在顾昭的左肩之上，将他整个人撞飞出去，骨骼断裂的声响在混乱的废墟当中依然无比清晰，谢婴趴在直梯上声嘶力竭：“昭昭！”

可井壁太滑她怎么也爬不上去，韩九歌这具身子又太过年幼身长不够，碰不到井口，只能一个劲喊顾昭的名字，不多时一个略微沾染了些灰尘的脑袋从井边探了出来，顾昭强撑着后背的痛楚，给谢婴一个宽慰的笑容。

“我无碍。”

顾昭翻身下井，一手攀着直梯一手揽着谢婴的腰身，释放出真气灌注于脚上，轻轻踏了几步便落了地，两人落地的瞬间，头顶井口唯一的光亮也应声熄灭，牢房全部坍塌，遮盖住了暗道入口。

两人拉着手一点点前行，顾昭身上带的火折子最多可燃烧一盏茶的工夫，因此两人必须快速找到暗道的出口。

“害怕吗？”顾昭忽然说。

谢婴微微一怔，摇了摇头：“我不怕，你疼吗？”

顾昭嘴硬着说：“一点小伤罢了。”

可当谢婴的手指轻轻攀向顾昭的后背，摩挲到后者凹陷的皮肤，如同碰到一块炭火一般烫得缩回了手，眼泪登时落了下来，顾昭一时间心慌无比，碎裂的骨骼也没有此刻看见谢婴流泪时的心痛，他捧起谢婴的脸轻轻抹去掉下的眼泪，柔声安慰道：“姐姐一哭，我可更痛了。”

有时候谢婴暗自庆幸，幸好鹤临围困自己的前一日，她的小贵人离开了雍北，离开了危险与是非，否则依照他的性子，非得落得与自己死在一处的下场，谢婴真的舍不得。

可如今因为自己，顾昭变了太多太多，也许真的是长大了，眼里多了很多谢婴读不透的复杂。

两人在地道中摸索着前行，忽然望见前面有一处小洞透出点点光亮，再往前便看见那光亮所在竟是一条仅容纳一人爬行的小甬道。

“我先。”二人同时开口，皆是略有些惊愕地望着对方。

顾昭伸手替谢婴擦去脸上的浮灰，温温柔柔地说道：“让我来吧。”

明明没有其他的肢体接触，也没有任何商量的话语，可就是目光相触的一瞬，谢婴眼里揉进了细碎的星光，她犹豫道：“可你的伤……”

“姐姐知道的，我也曾在逍遥仙山习得仙法，骨骼自愈的能力比寻常人快很多，放心。”

顾昭卷起袖子，爬进甬道之中，爬了两三丈的距离时方才回头说道：“姐姐，这甬道无甚危险，只是有些滑，要当心……”话还没说完顾昭像是被什么拉扯了一下，猛地往前滑去。

谢婴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前方的危险，一闪身便钻进了甬道，女孩子骨骼纤瘦，在甬道之中更加难以稳住身形，几乎只是使了半成的力气，谢婴便浑身失控地往前冲，快到出口的时候她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脚，整个人重重地摔了出去。

谢婴觉得有一瞬间的失重，仓皇失措之时，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转头便对上了那双星光粲然的眸子。

顾昭眉目弯弯，额间的发丝因方才的动作而有些凌乱，碎发轻轻飘动，他温声说道：“又接住你了，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