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格仍然记得几年前他来到长城脚下的那个夜晚。月光如水,清凌凌的泼在那些古老的城砖上。其实离长城还有很长一段路,但它已经从夜幕中显露了身形,静静卧在那里,像一条死去的龙的骸骨或者一道夜色的伤疤。他虽然曾经居住在北境,却从没有真正地来到过长城脚下。没有一个人头次见到长城会不被震慑,他也是如此。沉厚的夜色像深海一样笼罩着静寂的荒原。他一时之间无话可说……直到兰德尔喊他的名字,他才仿佛从某个咒语中挣脱。
“我们到了。”兰德尔说,他四处望了一圈,“接下来只需要找个人。”
“谁?”
“我父亲曾经的一个副官,叫威利。”
“噢!我知道他。在三个月前他死了。被逃兵杀死了。”乌鸦说。他把刀扛在肩膀上,环视了一圈。“荒凉了很多啊。”
“果然如此。”兰德尔并不意外,“已经太久了。现在这里主事的是谁?”
“西营的话,应该是卢温将军。”他说。“加入的手续我相当熟悉,交给我就好了。不过我要提醒您,卢温将军很讨厌狮子。”
“这个愚蠢的姓氏当然应该被讨厌。我永远也不会把它当成荣耀。但我的名字就是兰德尔·萨兰西斯。这是另一回事。”他回答。“抓紧时间,乌鸦。很晚了。”
两个小时后他带回了一张盖着章的羊皮纸。这就是凭证了。他们被分到了西营。等他们照着上面的地址找到住处时,几乎是大松了一口气——没有想象中差。一路走来他们看到了太多塌了一半的房子,梁柱上满是裂缝的房子,窗户和门都不翼而飞的房子。而这一间无论如何,起码一切正常。乌鸦住在隔壁,他们一行都不是讲究的人,拍拍灰也就睡了。
兰德尔的职责是放哨。照理来说这种差事不该给新来者,但显然将军默认了这样的安排。每天清晨兰德尔就牵着马走了,再回来时已经夜晚。有时甚至隔日。至于容格……和厄休一块儿待久了,他对于怎样照顾受伤的人完全得心应手。这里的医生为此非常高兴。他年纪也不大,再加之人手不足:能帮忙的都是残疾的老兵。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医生问他。“虽然到这来也不用直接和蛮人打架,但要是城墙被攻破了我们都得死。你是被发配的罪犯吗?欠债累累?还是逃亡的奴隶?”
“你能不能往好点猜?”
“好点儿你就不至于来这。”医生瞥了他一眼。“即使你看起来像个学生。”
“确实。我曾经在莱蒙学院学画画,唔,你知道那里吗?”
“当然。我们的画家朋友。”医生说。“那么你怎么就流落到了这儿来?”
“你呢?”容格反问道。
“我治坏了人。唉,意外总是如此……谁也没法保准就能救活别人。”
容格点了点头表示认同。然后他说:“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的恋人要来。”
“你俩都疯了?”这是医生的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是:“哪个姑娘往这儿跑?”
“不是姑娘。”容格纠正道。
医生消化了一会:“是我想的那样吗?”
“我猜是。”他语气温和。
医生盯着他看。“可是你知道……这样是会被教会烧死的吧?”
“谁会在乎驴子怎么想?”
“得,画家先生,你可真有本事。”医生摇摇头又去做他的事,“可别让老伯恩听到。他可是常常要过来的。”
老伯恩是他们的牧师。用他的话来说,忏悔是其次,他干的最多的还是宽恕。宽恕将死的人们,告诉他们将来会去到永远安宁的净土……他说这样的话他已经重复了几千几万遍了。也就是说他已经送走了几千几万个人了。为了证明这件事他还把他常说的洗礼词倒着背了一遍。他曾经问容格要不要接他的班,被拒绝后老伯恩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突然抓住他的肩膀。
“你要知道,这是多么大的善行啊。”老伯恩用力摇晃他,“善行!让这些可怜人获得最后的安宁。你不愿意吗?”
“可是你知道他们大多数都信仰自己的先祖或者古代神灵。”容格说。
“唉!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同样会来请求我们的神的原谅。”伯恩松开了他,背过身去,“人死去的时候都想获得任何人的原谅和承诺。我们大家都是一回事。”
医生这时候就说:“老伯恩,你又说疯话了。当心教会把你赶出去。他们让你来这儿传教,不是让你改信他神的。”
“好啦,医生小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他们就是因为我又老又疯才把我赶到这儿来的,那个新来的兰德尔小子,他老爹不也是这么回事?哦,容格小子,你又看我了。我知道你们俩关系好。我还记得十几年前和我一起来的是一个天真热情的笨蛋年轻人,他后来还是害怕了,回去了,就剩下我一个。”
“好了伯恩,老伯恩,我们要忙了。”医生说。
“我知道啦!反正等这儿有人要死的时候我还会来的。我梦到过两只黑乌鸦。”老牧师说完就走了。
“容格,瞧我。是不是又帮你解了围?”医生说。
“多谢你。”容格又转头去忙活了,过了好一会扔给他一瓶酒。医生立刻喜笑颜开,看看病人不多,和容格说了一声就溜去里间了。在这里酒是稀罕的东西。但人们有时候会托容格画一张像寄回去,或者画一画他们的妻儿,于是便会给他带来一些在这里很珍贵的东西,比如酒。他把呼呼乱窜的风,碎掉的水缸,还有沉冷的夜色都画进去,背景永远是沉默的长城。但没有人会说他画的不好,或者不对。
兰德尔每次回来,虽然疲惫,但衣衫还算整洁。容格一开始便以为他只是单纯站岗。后来他才从医生那里得知他要深入长城外的荒原和深林,记录地形和敌人的位置,甚至猎杀蛮人的斥候。他后来除了长剑,还会带上一把弓,每次回来箭袋都空空荡荡。他起初飞快地变瘦,渐渐地又壮实了起来。灰蓝色的眼睛像冰原深处的咸水湖。容格有一次发现他的马鞍上有深褐色的污渍,问起来,兰德尔沉默了一下,回答他:“那是敌人首级滴落的血。”
他很迅速地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同时也发现杀人和猎兽没有不同,甚至更简单。他像一只豹子那样在寂静的密林里穿梭,从后面勒断猎物的脖子,刺他们的胸口,然后把那些人的脑袋绑起来,挂在马鞍边上。这样的差事他并不喜欢,但的确是最快的攒功绩的地方。他甚至疑心这正是卢温将军所期望的,但他分辨不清对方的意图。
容格看着他有点担心的面容,很快就明白了他在顾虑些什么。“想什么呢,你是把我当成小姑娘了?谁还没见过打仗见过死人?在医生那儿我见过的倒霉蛋可比你见的还多。”
青年目光还是很温柔,只是说出来的话并非如此。容格棕色的眼睛里映着小狮子的样子和他背后漫天的繁星。兰德尔突然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拨了拨,一下子整个胸膛都温暖了起来。容格像是察觉到了,转身把那马鞍重新安回去,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非常自然地亲了他脸颊一下,走进了房间。
小狮子一下子就僵直了身体,脸飞快地红了起来。“容格!”
“站外面是不知道冷?”容格叹气,“快点进来。长城外面呆了那么久,好好休息一晚上。”
兰德尔大步几乎是蹦进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容格把灯拿近了,才看出来是个笑眯眯的木偶像,刻得很粗拙。
“怎么啦?你做的?”
“嗯。”小狮子满怀希望地盯着他。
“很可爱。你出去的时候还做这个?”他捏捏兰德尔的脸颊。
“有的时候,不敢睡,又困又冷,怕手冻僵了拿不了剑和弓,就拿小刀刻这个。”兰德尔如实答道。
容格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真是苦了我的小狮子了。”
“我总是立功。”他强调。“很多人都信任我,尊敬我。”
“这当然好,何况你本来也值得。”容格温柔地注视着他,“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还有什么更重要呢?”兰德尔说,然后他眨了眨眼睛,“你。”
容格又叹了口气。“你这个笨蛋。算了。难得你早归,快点睡吧。卡莫这些日子状态也好了很多,我猜他听到人们夸赞你了。”
“你没看出来我刻的这个是谁吗?”他杵在原地不动。
容格意外地挑了一下眉,看着他被暖黄色灯光融化的柔软目光。他诚恳地说:“没看出来。”然后紧接着就笑了起来。
小狮子受伤似的垂下眼睛,“我在外面的时候总是想你。”
“就是你这技术还要再练一下。”容格说,他拍拍小狮子的肩膀,“晚安,兰德尔。再不睡,你明天可要在马背上睡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