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毫无预兆的，太阳突然消失，豆大的冰雹从天而降。

大家惊叫着跑进厨房小屋。

正好晚饭也熟了，藏民小哥端着热气腾腾的大锅，哐的一下放在木头长桌上。

山上条件有限，所谓晚饭，不过是乱七八糟大锅炖。

玉米、粉条、火腿肠、土豆、腊肉，不分青红皂白塞在不锈钢大锅里。

除了星星小队，还有三支其他队伍聚在桌边。

晚餐虽然简陋，但对于辛劳一天饥肠辘辘的大家，却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屋外下着冰雹，气温迅速跌破零度。

屋里却是好伙伴们头碰头肩靠肩，围着热气腾腾的食物。

元珍珠吸溜着浸满腊肉香味的粉条，听着朋友们饕餮的声音，感觉整个人都被裹进软软的泡泡里。

这一瞬间，所有不快乐都消失了。

只剩纯粹的温柔。

元宝石也顾不上烫，咕噜噜一整碗迅速下肚，打了一个嗝，叹气：“太幸福了。”

侯荣也打一个嗝，跟着叹气：“我要升天了。”

外面的冰雹似乎已经停了，但是风越来越大。

薄薄的木门看起来岌岌可危。

藏民厨师往窗外撇了一眼：“又有人到了。”

他打开门。

游天地起了身。

“我们去睡觉的屋吧。把厨房留给他们。”

大家纷纷跟着起身，出了门。

文心在两幢小屋之间的空地停了好一会。

文意已经进了屋子，回头一看，扒着门大喊：“姐姐！你在干嘛？”

文心没回答。

文意跑过去，顺着姐姐的视线看去。

一串登山客依次从崖壁爬下来，在风中晃晃悠悠东倒西歪，好不容易下到平地，纷纷狼狈不堪地冲进厨房小屋。

文心：“那个女的不在。”

文意：“哪个女的？”

下一秒她想起来了：“哦，那个女的。天啊，她真的不在。不会是出事了吧？”

游天地走过去，拍拍文心的肩，“他们队伍的向导也没到。应该是在后面陪她。”

“没事的。向导收了钱，就必须把她带上来。”

文心深呼吸，点头。“也对哦，有道理。”

她跟着游天地进到小屋里。

*

元宝石瘫在硬板床上，哀叹：“还不到六点钟呢！难道要睡觉吗？”

大金也哀叹：“我记着要带扑克的，结果忘记了！真是百密一疏！”

李峰掏出相机：“我的相机有蓝牙。你们现在想要照片吗？想要的话我传给你们。”

文意两眼一亮：“想要想要！”

她立刻打开蓝牙，举着手机，虔诚等待。

叮！传输完毕。

文意细细浏览，开心大叫：“你照得好棒啊！小峰峰，你好厉害！”

李峰无奈：“这些照片可以算是你拍的了。我只是个按快门机器而已。”

文意做鬼脸：“嘿嘿！”

她往后倒去，反复欣赏照片，大声哀叹：“好痛苦啊，都不能发朋友圈！”

半途营没水没电，最要命的是没信号。

空有美图，却不能立刻发朋友圈，实乃人生最大憾事。

文意突然道：“珍珠，你被照得好漂亮啊！”

“我和姐姐也照得不错啦，合影也不错，但是你这几张单人照，怎么说……好像发掘了某种肉眼所不能感知的美！”

文心笑眯眯：“因为摄影是凝固时光的艺术啊。”

文意朝着李峰翘起大拇指：“小峰峰，你不是按快门机器，你很厉害，你是天才摄影师！”

门嘎吱一声开了，游天地从外面进来：“谁是天才摄影师？”

文意：“当然是李峰啊，还能有谁。”

她探头一看，惊呼：“你从哪里搞来的热水？”

游天地：“在厨房烧的。加钱就可以。”

他把铁皮桶放在房间中央的地上，伸手招呼几个男生：“我们先出去，让女生擦洗一下。”

男生们听话地出去了。

文意捧住脸，小声尖叫：“游师兄也太棒了吧！”

她一边脱羽绒服，一边扬声喊道：“游师兄！你在门口吗？千万别让任何人进来啊！”

游天地沉稳的声音传来：“放心吧。”

元珍珠咬着嘴唇，脱衣服的手有些颤抖。

她当然是迫切想要擦一擦身体的。

白天在山道上，随着植被渐渐消失，烈日当头，晒得她大汗淋漓，湿了干，干了又湿。

她都能闻见自己身上散发的淡淡酸气。

可是……可是！

她看了一眼破败晃荡的木门。

想到游师兄就站在那扇门背后，她就害羞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

门外的游天地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把其他男生赶到几米外的地方，自己双手抱胸，大马金刀地守在门口。

他小时候就这样帮姐姐守过门。

姐姐很爱干净。哪怕是零下的天气在野地扎营，她也要用随身携带的小瓦斯炉烧一点热水出来擦身体。

她总是敏捷地钻进帐篷，然后探一个头出来叮嘱弟弟：“你给我守好了，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那时候还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小游天地，会用还未经历变声期的小奶音郑重保证，然后握着登山杖，忠实地守护在帐篷边上。

帮女性队友守门是再纯洁不过的事事情。

可是，游天地的脑子里突然跳出很多画面。

她飞快奔跑的侧影，她守着砂锅的宁静背影，她的微笑，总是不甘的表情，偶尔害羞的样子。

她虽然是运动健将，但平时很爱穿裙子。

起风的时候，她的裙角飞起来，会露出圆圆的膝盖……

停下！停下！不要再想了！

游天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很熟悉她的身体。

明明只是朋友，却曾经非常亲密的彼此碰触过。

游天地松开抱在胸前的手，伸出手掌。

她身体的重量，几乎可以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掌中。

身后是破败晃荡的木门。

一门之隔，她正在擦洗身体。

游天地瞬间握紧拳头。

*

狂风突然起又突然歇。

夹金山脉是南北走向，此刻云开雾散，最后的夕阳从西边涌来，整个垭口都笼罩在金色之中。

大家全都从屋子里、帐篷里跑出来，全情沉浸在大自然馈赠的惊人美景里。

金色的崖壁之上，冒出两个人影。

是刚才到达那支队伍的向导，向导后面，跟着那个瘦弱的黑衣女人。

游天地：“我说了吧，向导一定会把所有人带上来的。”

文心露出笑容。

黑衣女人进了厨房，星星小队也回到自己的小屋。

天迅速黑下来。

游天地叫大家乖乖躺下睡觉，明天早起赶路。

但是……这显然不可能。

元宝石裹在睡袋里，像毛毛虫一样扭来扭去。

最终，他忍不住好奇道：“文心，你好像很关心那个女的哦？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啊？”

文心隔着睡袋发出闷闷的声音：“不是关心……就是有点在意。”

她停了一会。

然后说：“她让我想起自己。”

她看了一眼躺在旁边的妹妹：“我们姐妹两个呢，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很一般。”

文意插嘴道：“不是因为我们脑子笨，只是我们没那么重视成绩。我们觉得生命中有很多别的重要的事！”

元宝石立刻追问：“比如什么？”

文意：“比如每天追看《呜啦啦小魔仙》。”

元宝石：“那是什么？”

侯荣插嘴：“一个特别傻的动画片。不要岔开话题，然后呢？”

文意不满道：“你才傻呢！”

文心：“然后啊……”

她的声音开始染上阴云。

“我们高二那年的寒假，跟爸妈去走亲戚。”

“有个小我们半岁的表弟，跟我们同校同年级，但是不同班。我们认识他，但是不熟，几乎从来不说话。”

“结果，饭局上，那个表弟的妈妈，竟然当着我们两个的面，问表弟，你喜欢哪个啊？喜欢姐姐，还是妹妹？”

文意发出夸张的呕吐声音：“搞什么，帮他儿子选妃啊！”

文心：“也怪我们，成绩跟那个表弟差不多。年级排名都是连在一起的。”

“然后那个姨妈就一直在那儿说个没完，说我们三个可以去同一所大学，好好培养感情什么的。”

文意又插嘴：“说了半天没人理她，她还越来越有兴致，又开始说什么我们两可以去读师范，以后出来当老师，自家小孩上学就方便了。”

文心：“我虽然觉得恶心，但一直在忍。”

讲到这里，她噗嗤一笑：“但是我妹妹忍不住了，直接说，谁要上什么师范，我们姐妹两个以后要上首都的双一流大学。”

她声音瞬间又变得低沉。

“结果，大家都笑了。谁都没拿妹妹的话当真。”

“连我们的亲爸妈都不当真。”

文意：“但是我们两个最后考上了科大！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嘿嘿，整个暑假，那个姨妈都没好意思在我们面前出现！”

大家发出哇哦的声音，从睡袋里拔出手，啪啪鼓起掌来。

文心叹了口气。

“总之……就是……那个女的……白天的时候，你们感觉出来了吗？她的队友都有点嫌弃她。她登山杖断掉的时候，他们就站在旁边看着，还指指点点的。”

文意立刻插嘴：“我看出来了。哼，自己都是菜鸡，还嫌弃起别人来了。”

文心笑起来：“总之，我就是希望她能成功登顶。”

“然后，在她的生活里，一定也会有很多人惊掉下巴。”

“一定会的！”大家继续鼓掌，哈哈大笑。

元珍珠没说话。

她心中所想绝不可能说出来。

她想，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好吗？

双胞胎为了考上好大学，努力了一整年，这叫做努力；

黑衣女弱得会被风吹走却来登雪山，这不叫努力，叫自不量力。

她如果努力的话，就应该提前一年训练，让自己变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临时抱佛脚，还给别人添麻烦。

元珍珠心想，他们全都是幸运的人。

他们和元宝石一样，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得到的都是祝福和爱。

所以，他们也习惯性的给予祝福和爱。

屋外风声渐渐平息，安静的夜色中，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文意爬起来，贴着窗户往外看，向大家报告：“是那个女的！她一个人跑出去了。”

文心立刻爬起来：“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裹上羽绒服，穿起靴子，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