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霍承光心事重,话少,陆溢阳能感觉得到,所以一再劝慰自己,不要在人艰难时生事。
可从墓地出来,车子一路往市区开,他还是越想越难受。
像往常一样找话题聊,最后实在没忍住,轻松欢快中夹了一句真心话:“电视剧里怎么演的?带到家长墓前,男朋友总要说点我特别爱,特别想照顾,会照顾一辈子之类的话。怎么不照剧本来呢?”
车在高速开得平稳,驾驶位上的人神情也平稳,一肘搁在旁边窗框上,看前方问:“我是吗?”
什么叫我是吗?
“不是吗?”陆溢阳错愕到发笑。
车厢里没搭腔。
陆溢阳清嗓,转移话题:“哎,回去看看我们那个清单,扫墓这条可以划掉了,看看后面还有什么一起做的事。”
话题引向养狗,接下去半小时对话围绕于此。陆溢阳摇下一点车窗,高速公路烈风吹拂脸颊,惶惑和失望在烈风中不动声色地发酵。
晚上他给霍承光看了一个自己手机上的APP,征得同意后拿过霍承光手机也下载一个,用软件录下一段百来字的语音。
“听,会生成我的语音包,以后你可以用我的声音听任何文章,神不神奇?”
随便调篇微信文做示范,果然是用陆溢阳声音念出来的。
“你最近失眠啊?黑眼圈好重。”陆溢阳说:“睡不着就开我声音听点东西,也许就能睡着了。”
霍承光摸眼睑,他确实连着几晚阖不了眼。
陆溢阳在他眼睑处亲了口,趁机说:“承哥~~你也给我录个语音包嘛。”
霍承光看屏幕不看他:“我就算了吧。”
陆溢阳鼓起腮帮:“为什么呀?我就想你录一个嘛。”
霍承光把凑近的脸推开:“我声音不好听。”
“你对自己声音有什么误解?”陆溢阳抱着他肩膀左右摇:“很好听的。”
霍承光没误解,他知道底线在哪里。他就不可能在gap year时留下任何照片,更别说语音包。
“别强人所难。”拨下陆溢阳的手起身:“我去洗澡。”
一整晚,陆溢阳坐在床头咬指甲。
一句“我是吗?”烧死了他的冷静和理智。想录个声音,自制一句“我爱你”听听都不行。
承哥有压力,他都知道,可这压力不是他造成的,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冷淡?因为承哥原本就不爱?因为他心里终于有了答案?他已经对他厌烦了?
陆溢阳有猜疑也有不岔,太乱了,就想抓住些东西,好证明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乱想。第二天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下午才回。
霍承光在沙发上,没拿书,也没看电脑。电视开着,日间新闻的主持人持续播报,他对着电视发呆,见陆溢阳回来就问,去哪儿了。
陆溢阳过来两腿一跨坐他身上,把人抱个满怀。
不说话,就小腿跪着沙发,屁股坐他腿上的姿势抱了几分钟,脑袋窝在他颈边闷声说:“承哥,我难受。”
给点安慰,说句让人心安的话都行啊!就算不承认是我男友,说声喜欢也可以吧。
霍承光摸陆溢阳的背,就是不开口。
陆溢阳仔细看这张让他喜欢到不知所措的脸,破釜沉舟般轻声说:“我今天去纹身了,要看看吗?”
霍承光没想到他说做就做,真跑去纹了:“纹哪里了?”
陆溢阳撩起T恤下摆,露出左侧腰线位置。
一个新鲜的纹身,还肿着呢。
霍承光看一眼,呼吸都停了。
一个红色的小太阳照着一座小山峰。日式风,很艺术。陆溢阳不敢碰,碰着疼,手指在图案周围轻轻划过,问:“好看吗?”
这么明晃晃把你和汤逢山纹身上,你问我好看吗???
霍承光血砰砰鼓着耳膜,后槽牙咬到青筋暴起,手上没轻重,一把推开人:“纹的什么东西?谁要你纹的?给我洗了!”
陆溢阳没防备,差点从他腿上摔下去,一把拉住沙发扶手才没一屁股坐地上。
踉跄两步站稳了,他在霍承光毫无预兆的怒气里傻了。
纹身师:“光这概念很抽象,像香味,很难用图像去表现。”
陆溢阳:“就纹个太阳照在山上的样子吧。山是承接。承光。”
把人纹在身上是一种宣示,一种代表天长地久的表白。
你可以不把我当男友,不能阻止我把你当挚爱。
我说,表白、憧憬、做/爱是相爱必备,你当听不懂。
想听你在我爸坟前说句“喜欢”,哪怕一句“我是陆溢阳的男友”,你也不肯。
想跟你一起规划未来,你从来不搭腔。
照片不给拍,语音不给录。我真地想不明白,我在你这里到底算什么?
针头在皮肤上一下一下扎,痛都痛死了。可现在不仅身体痛,心更痛。
陆溢阳忍着鼻酸说:“承哥,纹身你不肯,做/爱你不肯,在我爸面前说声是我男朋友你不肯。说白了,你就是不爱吗对不对?你不爱,所以你从来不想和我讨论未来。”
霍承光起身,质问的声音怒到发颤:“陆溢阳,究竟是我不爱还是你不爱?”
陆溢阳愣了,不知所措地低喃“我不爱?”。
你有没有良心啊?这话你怎么问得出口呢?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居然觉得我不爱?
眼泪唰得就下来了:“你现在告诉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说呀,我们是不是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霍承光不可思议地瞪他:“你只会这一句吗?你和谁都是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求的…”陆溢阳气到发颤:“也就这一句啊!”
忠诚和专一难道不该是一段感情里最基本的原则和底线?霍承光眼底徒现恨意。
室内明明还有冷静的新闻播报声,一时半会儿静到窒息,空气稀薄,穿透词句都困难。
一句不答,背后不过是千千万万句不爱。一个人再好,就是没想和你走下去,他的给予又有什么意义?
陆溢阳自认眼里没旁人,今天他悟了,霍光的未来也没有他!
无以轮比的挫败感,怎样都攀不上的高峰。陆溢阳颓丧地抹把脸,冻毙了。
不过他还是站在那里,目光带着祈求看向心上人,等了一会儿。
一秒。
两秒。
五秒。
十秒。
没有澄清,没有挽留,什么都没有。霍承光甚至气得转头,不想见到他。
陆溢阳声音终于沉到生无可恋。他也有倔强的好吗!他也有自尊心的好吗!
“随你,其实我也没那么爱。”
再待一秒都难堪,溺水般窒息,要撕裂了。
陆溢阳转身就走。
大门无声无息地关上。
留霍承光一个在室内。
深呼吸好几次,没有办法冷静下来,不知哪道感官驱使,霍承光开始在房间里走,不停地走。
他听到什么了?这小混蛋说什么?他说他没那么爱?陆溢阳居然说他没那么爱??
他居然承认自己不爱???
几个房间快被霍承光来来回回踏平。越走火越大,气得他发抖。
不是有意进客卧,等他回过神,眼前是Berserk的窗帘和窗台上格里菲斯的手办。
那晚陆溢阳看见他送的格里菲斯又感动又想笑,眼睛都红了,多可爱啊,现在多可恶啊!霍承光捏着格里菲斯,双眼冒火。
颓然地把手办放回去,跟个假人较什么劲?真人都跑了,留个假人,骂它一万遍有用吗?
他转身想出去,路过写字台时,看见上面摊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陆溢阳在的地方,就不可能有任何不按规则摆放的东西,现在居然有张没收起的纸?
霍承光过去看了一眼。
足足看了五秒,才反应过来上面写的什么东西。
左边顶格,每行都是菜名,竖着的一列列是烧这道菜的日期,交叉的格子里写着“少盐、多糖、少烧3m、他笑、喜欢、吃光、还要…”等字样。
霍承光拿着纸,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陆溢阳说的“大数据模型的成长过程”就是这个吗?
手撑额头,拼命按压太阳穴。
这就是“不爱”?这特么就是你说的不爱?
深呼吸,霍承光去客厅找手机,一个电话打给岳平谣。
“我现在需要一场关键对话,给我半小时,就听我说。”霍承光自认声音还算冷静,至少能把话说清。
线路那头,是懂他且愿意配合的人,立刻放下手中事,转到僻静处:“你说。”
接到汤逢山电话的时候,陆溢阳刚刚走出小区。
一路走得不快,留个被追上的可能性,但他走出金源名府的时候还是一个人,被不肯落山的烈阳晒得汗流浃背。流的更猛的是眼泪。
接起电话时甚至想按掉,生怕错过别的来电,可汤逢山在电话里声音急切,所以他还是听下去。
“上次跟你说的割首行动开始了,来不来?”
陆溢阳感官迟钝,反应两秒才想起什么是割首行动,哑声问:“现在吗?”
“对。”汤逢山说:“去的话我接你,大家在安全屋汇合,一般要两到三天。”
去!干吗不去?现在他需要这个。
这就让汤逢山来金源名府门口接。
车十分钟就到。看陆溢阳上车,汤逢山不急着介绍情况,先把他看了又看。都兔子眼了。
“怎么啦?失恋啦?”
陆溢阳掌头看窗外,声音冷:“人艰不拆懂不懂?”
汤逢山嘿一声,心里那堆“我就知道你这恋爱谈不久,最后逃不过人财两空的结局”之类打击人的话就不说了。
男人一失恋,正好搞事业。
于是直入正题。
汤逢山:“630今年处理了五千多起海外攻击,涉及三万多个攻击目标。割首行动一来,他们会动员全国闲散的白帽们一起抗敌。沈海是个据点,能第一时间聚到安全屋的,每次少说也有十几个白帽。”
说起正事,陆溢阳心里终于缓过来些:“630,国内最大的网络安全公司,这都挡不住?”
汤逢山:“一般攻击流量峰值在200Gbps以下公司能处理,但是每年总有一两次,海外那批疯狗,百鬼夜行,攻击峰值超1Tb。”
陆溢阳震惊:“1TbGps?”
这什么概念?
差不多相当于我国最大的网上购物节那日,电商企业机房的峰值流量。
购物节的流量是靠我国14亿人口贡献出来的,海外攻击达到这规模,真是疯了。
汤逢山说:“你第一次参加,当长个见识,到安全屋照章办事就行。”
陆溢阳问:“为什么要去安全屋?”
“在家、在公众场合联网不安全,你知道的,IP地址一旦泄露,个人信息也就暴露了。住址、身份证、银行账号……没什么秘密是海外黑客弄不到的,他们会一个个狙击,不会手下留情。”
说到这里,汤逢山报了个国内黑客界如雷贯耳的名字:“知道为什么这两年这人没消息了吗?列为失踪人口了。”
又说:“就在三年前割首行动后。”
陆溢阳:“……”
汤逢山闲聊的语气:“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但血腥残酷一点不比真枪实弹少。小陆神,你真要参与,做好心理准备。”
陆溢阳嗤一声:“我上了车,才跟我说这个?”
汤逢山往路边撇头:“现在放你下去还来得及。”
陆溢阳:“草他丫的。”
今天火气够大啊,汤逢山瞥他一眼。
开了四十分钟,车子停在一处城中村的荒宅前。
三层楼的独立农户,外表看着像危楼,进去一瞧还过得去,起码糊着水泥地。
门口有个中等个子、穿着迷彩T的小哥,见汤逢山进屋,挺熟地打了声招呼,让上交手机,填个人信息表,还要在一张安全告知书上签名。
陆溢阳掏手机时犹豫:“这几天都不能带手机吗?”
小哥看向汤逢山,意思哪招来的新人,规矩都不懂。
汤逢山正在弯腰填表,他是割首行动的老人了,但每次流程还得走,回头对陆溢阳解释:“个人电子产品不能带进去,待会小庄收齐会带走,行动结束再还回来。”
陆溢阳明白是出于安全考虑,就不说什么了,乖乖上交。
真把手机递出去,反而松口气。
别以为他就没在气头上,让人找不到更好。
填完表格上楼,二楼一条走廊,左右六个房间。汤逢山带他进去一间,二十多平的纯毛坯,墙上还有剥落的漆。
靠墙三边有三排长桌,每边摆着一台台式机。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见他们进来,把翘桌上的脚放下,起身招呼:“汤哥。”
汤逢山给身后的陆溢阳介绍:“小屠,图灵的狗。”
陆溢阳吃惊,这人横线还比竖线长,仅从外表看,实在圆得有些颠覆他对图灵的认知。
小屠颠着滚滚的肚子,上来热情地拍陆溢阳肩:“我知道,陆神嘛。汤哥说会带你来,真是年轻小帅哥啊。”
毕竟是照顾过生意的金主,陆溢阳回了声你好。
图灵对隔壁喊:“人来了,快来看人!”
就听隔壁房间拖椅子声和脚步声,连着过来几个人,汤逢山一一介绍。
Skin是人到中年的大花臂,我恨花剌子模长着和阿尔·花剌子模一样的唇须。还有三个男人不在群里,对陆溢阳倒是很熟悉,张口闭口叫陆神。
陆神这称呼网上叫叫也就算了,当着面都这样叫,多崇拜似的,搞得陆溢阳不好意思,一时有些应付不来。
汤逢山明显和谁都熟,哐哐把人赶回去,带陆溢阳上三楼。
“看来的人有多少,一般是两班倒。一组人负责白天,一组负责晚上。你不抽烟,待三楼无烟房吧,别跟他们挤一快,两天下来二手烟熏死你。”
三楼也是一条走廊六间房,汤逢山给他单开一间:“这里吧,有个面南的窗,透透气。晚上睡觉在隔壁,行军床,条件艰苦了点,好歹有钱赚,克服一下啦。”
陆溢阳惊讶:“有偿的啊?”
“没跟你说吗?”汤逢山哎一声:“有啊,否则这些人放着正经工作不做,冒险过来蹲几天干吗?”
陆溢阳:“不是爱国吗?”
汤逢山大笑,帮他开机子:“爱国是真的,冲着奖金也是真的。来一次,五位数,还是可以的。”
陆溢阳:“谁发钱?”
汤逢山在皮椅上坐下,照着刚才小庄处拿的纸条,输密码进系统:“利益链很复杂,你只要记住大鲸是ZF,大鱼是公司,咱们是公司下面的虾米。但架不住虾米多呀,关键时候,还得靠一海的虾米撑市面。”
这方面的新闻陆溢阳看了不少,一点就懂,不问了,坐下来听汤逢山讲解操作。
这次海外攻击是从凌晨开始的,最早侦测到的是凌晨一点之后,国内小型民用航空实时系统遭到数据篡改,清晨六点后转入无差别攻击,登录过某个博客平台的个人用户都遭受了DDoS。
海外攻击者对这个博客平台高频次地发送请求,导致服务器无法承载,反馈拒绝服务的信号。
接着就是大批量的个人电脑开机时,出现红色勒索框,只有支付比特币才能解锁,否则无法使用电脑。
以各大社交平台出现的反馈看,这次海外攻击的受害用户以十万人次记。
平台方已经组织起官方的反DDoS行动,不用帽子哥们插手,目前安全屋方面需要着力的,是分析这波攻击手法,重建一个一个组织节点,将反勒索程序释放到中招电脑中。
汤逢山稍微说一下,陆溢阳就明白怎么操作,说了句好像也不难嘛,汤逢山就笑:“开胃小菜,当然不难。”
让陆溢阳先做着。汤逢山也是烟民,去二楼和那帮人待一起,让陆溢阳有事到楼梯口叫他。
三楼一时没人了,只有老式空调的呜鸣声。
陆溢阳对窗外出神,心神偷溜一刻就痛得受不了。
他吸了吸鼻子,把全副心神投入工作中。
作者有话要说:
霍仙女啊霍仙女,这时候不追出去,有你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