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涔涔而下,浸透了深秋厚重的锦袍,重重压在他身上,几乎压断了他的脊梁。
时隔二十年,再见那熟悉的眉眼,第一个涌上来的情绪并不是欣喜,反而是恐惧。
他在千钧之力下倔强地挺起背来,模糊的视线却死死地盯着缓行上前的少年。
那少年的目光静静扫过群臣,也扫过跪伏在地,却突兀挺直了腰身的凌解春。
轻烟淡墨,无法描摹。
精致眉目间还略有些未褪的稚气,个子已经比寻常人高了许多了。
长身玉立,目光却疏离冷淡,不似王孙公子,似茂林古木。
目光对视,凌解春身子倏地一震,险些跪不住。
他似又见到了十六岁的望秋。
不,是望秋的镜花水月。
似故人归来。
却终不是故人归。
可是眼下的泪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伤疤。
封印了刀光舐血的红。
隐去了供奉佛前的沉静温雅,只余自刀山血海中走出来的萧杀。
他的目光静静扫过凌解春。
那一眼又淡又凉,既轻且浅,没有什么内容。
可是平静疏离的那一眼,令凌解春心中蓦然钝痛。
他不是他的小和尚。
纵使望秋恨他,也不会用这么冷淡的目光望着他。
那时光里静谧温润的小和尚,从来待他都与旁人不同。
可是。
他突然不能再说服自己。
行刑那日,望秋明明已经与他近在咫尺,却最终选择了不来相见。
他又凭什么要求望秋来相见呢?
凭他仗势欺人,还是凭他始乱终弃?
凌解春只消这样想上一想,便觉得痛不欲生。
阶下的群臣却齐齐沉默下来。
整个大殿上落针可闻。
沈萧辰生母地位卑下,十六岁前并未出宫,前往云州之事更是极为仓促之举,临行之前,应当只有内阁几位重臣见过他。
因而严格来讲,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群臣面前。
只是这容色难描难画,足以证早逝的纪宫人有何等倾城容色,难怪老皇帝据理力争,如此执着要为纪宫人争一个名分。
幺子宠儿,若是他甘愿承欢膝下还好,可是他却刚刚立下了不世之功。
整个朝野上下,都要为他震上一震。
可是这其中,不包括心乱如麻的凌解春。
他直愣愣地跪在地上,直至身边沈凝霜轻咳一声,方才如梦初醒。
手不知何时已经伸到袖中,死死地捏着腕间那颗佛珠,仿佛从它身上借了些继续表演这场幻梦浮生的力量。
他俯身再拜,额头撞至手背。
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拜的是他心上的神佛,还是面前的皇子。
良久方才起身。退至沈凝霜身后,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沈萧辰。
他站得笔直,身姿锐利如刀锋。
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视而不见。
是了,他身后是富丽堂皇的宫室,不再是沉檀旧木的佛堂。
这人不是他的小和尚。
他的小和尚不良于行,常伴青灯黄卷,气质沉静,身上也不会有这样肃杀的气势。
这人世间早已翻覆腾挪过,这世上再无望秋。
痛楚似一把刀袭来,正中凌解春的心口,那一瞬间的窒痛,让他险些没缓过神来。
尚且年轻的老皇帝拉他坐在身旁,问他用了什么药,近日起居用度,却独独避开了云州。
仿佛这六皇子从来都是娇养在深宫,未曾孤身带着那八千残兵,出生入死过一般。
沈萧辰惜字如金,老皇帝问他一句,他身边的大伴便替他应一句,多一字不肯言。
没有回应的嘘寒问暖终究独撑不了多久,老皇帝不得不言归正传:“礼部算的日子朕都看过了,二月初六如何?”
凌解春此刻方才觉得手上生痛,他垂头去看,原来是掐着佛珠时,右手指甲深深嵌进手背,直掐出血来。
染了血色,那佛珠里的红痕变得得为妖艳。他盯了半晌,方才松开指骨,用袖子去拭手上血痕,迟钝地想,二月初六,这是个什么日子?
“好事宜早不宜迟。”沈凝霜道:“六弟既要大婚,那开府诸事也要准备起来了。”
大婚。
和谁?
凌解春迟钝地想。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此时此地,也不容他置喙。
他于沈萧辰又是何人?
他识得那张脸,却识不清他背后的那个人。
“若不是你急,本不应如此仓促的。”老皇帝叹道。
接下来的时间对凌解春不啻一场折磨,无人再提起水患之事,反而开始谈论起了六皇子的婚事。
一样的众说纷纭,人声鼎沸。
沈萧辰垂着眼坐在大殿之中,明明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他身上,他却岿然不动,像是无意中闯入了这片喧嚣,若即若离。
“殿下……”发觉无人注意这边,凌解春方才轻声道。
沈凝霜转眼看他,突然抬手碰了碰他额角,意外道:“怎么这么多汗?”
凌解春反应迟缓,眼睁睁看到沈凝霜抬手,却没能避得开。
他整个人如坠幻梦,却只注意到沈萧辰漠然转开的视线。
沈萧辰眼里怎么会有他,他看的分明是沈凝霜。
那他如今在他眼中,又算是什么?
他平生少有恨悔,哪怕前世身首异处,他都不曾悔过。
但如今,他深深地懊悔他今日为何出现在这里,为何又与沈凝霜一同出现在这里?
凌解春不知自己是怎么辞别沈凝霜出的宫,他摆手拒绝了潞王府的车夫,做梦一般朝前方走去。
这是一个艳阳天,明晃晃的大太阳照在百尺宽的朱雀大街上。
寂寂长街,熙熙攘攘。
饶是这皇城之中,也有青石板铺不尽的歧途,不知何处带来的尘土扬起又落下。
前路役役,最易没溺,他何尝不是没溺于这条条康庄大道?
凌解春茫然驻足,在他熟稔的道路上莫名迷失了方向。
“方才那个,便是你新招的伴读?”
潞王躬身行了一礼道:“回陛下,正是。”
谈过沈萧辰的婚事,当着群臣的面,老皇帝却旁若无人地与他述起了家长:“是哪家的公子来着?”
“是淮南侯三子,凌解春。”
老皇帝眼睛一亮:“写贤王赋的那个?”
“回父皇,正是。”
“这模样倒是生得好。”老皇帝笑道:“朕看这满京城的少年里,算得上是第一人。”
“当着六弟的面,父皇这话讲得可曾违心?”沈凝霜含笑道。
一句话讲出来,殿中沉寂的气氛便散了些,甚至些年岁大的朝臣,也一同恭奉起沈萧辰来。
沈萧辰却漠然转开目光。
这话乍一听起来无妨,实则却不能细想。
他本来就是陛下幺子,威望不多,第一次面见朝臣,被谈论起来的却是容色。
这分明是将他往骄儿騃女的路子上引。
潞王见好就收:“父皇若是喜欢解春,不妨将他留在御前,给个闲职罢了。”
他这个时候提起沈萧辰,老皇帝岂能听不出来弦外之音。
“不必了。”老皇帝摆摆手道:“正好你六弟大婚,礼部一直抽不出人手,叫他暂且到礼部帮忙去罢。”
“儿子替他谢过父皇。”
杨珏皱了皱眉,显是并不赞同,却也并未出声反对。
而沈萧辰一直静默在一旁,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老皇帝又对他道:“本来想叫你去卫河,但你马上便要大婚……”
“儿子受伤了,行不得远路。”沈萧辰淡声道:“孤年纪又小,不如让三哥去。”
老皇帝和潞王同时被他噎了一下。
老皇帝半晌才缓过神来,轻咳一声道:“你既然身子不爽利,就不必过来请安了。”
“我病了,去不了。”当礼部拿着任令来淮南侯府时,凌解春却如是对凌解江道。
凌解江凉凉地觑了他一眼,见凌解春当真是油盐不进,将任令往桌子上一掷,唇边那点温润的笑意终于敛尽,冷笑道:“借了我的人情,说不去便不去了?”
凌解春自知理亏,小声嗫嚅道:“我也不是故意的。”
他早该知道,潞王带他去见驾,本就没按什么好心,老皇帝急于补偿赵家人,凌解江还没机会在君前露面,可不是让他捡了个便宜。
只是,他也没想到自己没去成军中,反是被塞进了礼部。
他想不通潞王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沈凝霜向来心思深沉,且心计多用在朝堂,无心军事,凌解春也不算意外。
如今入了秋,马上就到年关,各项大祭在即,是礼部最忙的时候,但这些凌解春都不曾在意,他在意的,是年后二月初六,六皇子大婚。
不管他是谁,他也无法看着他去娶旁人。
更何况他娶的是北卑东悖王之女长卫郡主。
这几乎算是变相的和亲了。
他本以为今世与前世不同,却未曾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圈,尽管他父兄平安,赵无任早死,六皇子大捷,得到的最终结果却还是一样。
怪不得他能打赢云州这场战役,原来到底是借了北卑的兵。
甚至还比潞王还提早了数年之久。
定下心来思量,他不过也是一个深宫之中长大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子。
本质上或许与潞王并无分别。
因而于公于私,他都不想参与这场婚仪。
去了礼部,岂不是将他自己放在火上煎熬?
可惜,他如今上有父兄,不是那个可以肆意妄为的小侯爷了。
第二日一大早,凌家小公子便早早在礼部门口候着了。
身后跟了乌泱泱一群家丁,个个底盘沉凝,一看就是军中的好手。
唯一一个文弱书生,是就差没拿刀架在凌解春脖子上的凌解江。
礼部尚书元久下朝回来,轿子刚进礼部所在的巷子,掀开帘子瞧了一眼,便捻着胡子道:“这排场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