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解春叹了一口气,略退后几步,放开了他。
沈萧辰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扶着妆台方才站稳身子,冷冷地回望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抬头向沈萧辰展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
“请曹公公……”凌解春刚想开口,却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喉间蓦然一痛,再发不出声音来。
他骤然瞪大了双眼。
沈萧辰伸手抚了抚他不安颤动的喉结,冷笑道:“孤还是喜欢你闭嘴。”
凌解春仰着头望向他,眼中有些没来得及反应的无辜迷茫。
珠帘轻晃,裂玉碎珠。
凌解春再出来时,盖头已经被蒙在了脸上。
凤冠压得死紧,金钗步摇也被沈萧辰在他头上乱插了一气,每一步都扯得头发生疼。
而此时此刻,他还真是有口难言。
他一时不察,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六皇子,竟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用毒高手。
与施继园八卦太子死因时,他就早该想到的。
他身边的少年面沉如水,眸底还有怒意未曾褪去,单看表情,不似来迎亲,反似来寻仇一般。
好在凌解春看不见。
那宫造的巨幅喜帕遮了沈萧辰的目光也遮了他自己的目,一步绊在门槛上,整个人便向后栽去。
一只微凉的手握在他腕间。
他抬眸只能看到赤红一片,晦暗的天光透过经纬锦绣,夺目却不绚烂。
那只手微微施力,凌解春仿佛有一种错觉,错觉就是这只手,一把将他拉回了人间。
沈萧辰的手一触即放,方才那一握却恰好握在了他腕间佛珠上。
佛珠顿时烫得骇人。
凌解春不动声色地捻了捻腕间佛珠,那珠子仿佛感受他的安抚,很快便恢复了温凉的触感。
他难免有些奇怪,难道是这佛珠也感觉到沈萧辰与望秋的血脉相连么?
沈萧辰默不作声地收回手,不多时便将绶巾递了过来。
按礼,此时新娘应三次推拒不受,但这只是一场做给旁人看的戏,一应在院中举行的礼赞祭祀,只要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一概全免,凌解春便索性接了绶巾,任沈萧辰牵着他往外走。
“别轻举妄动。”沈萧辰在他耳边警告道。
这是怪他出错了?
凌解春微怔,低低地“嗯”了一声。
说好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的。
况且还没出长卫郡主的内院,身边都是沈萧辰自己的人,他紧张什么?
“沈凝霜的人都已经被处理了。”沈萧辰低声道:“只要你乖乖跟着我,今日就不会出任何差错。”
那缠在腕间的绶带宛如警告,没有了目光对视的错觉,他才开始察觉到沈萧辰一举一动间的刻意施压。
想必方才恼得很了。
“拜礼之后,我自会将解药给你。”沈萧辰拉了拉手上绶巾道。
绶巾受力,在他们二人手中拉紧,凌解春要用些力,才能不被沈萧辰牵着亦步亦趋。
两人扯着那条艳红的绶巾暗暗较力。
他只是被毒药暂封了内息和哑穴,可是单比蛮力,他好像也要比沈萧辰强上一些。
虽然看不清他表情,但仿佛已经看到他古井无波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的懊恼神情来。
哪怕只是想象,凌解春喜帕下的唇角也微微上翘了起来。
凌解春很快便笑不出来了。
沈萧辰仿佛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根本不欲与他在这些小事上较力,很快便卸了力,任他抓了一把红绸在手上。
他听沈萧辰沉声问道:“如何?”
问的何人,不言而喻。
紧接着便又听他淡声道:“诸大人既无异议,那便起赞罢。”
乔正德紧张地清了清嗓子。
凌解春心上慢慢抽紧。
他垂下目光,也只能看到自己身上艳红的礼服。
启门转动户枢的声音刺耳,他却敏感地听到身侧沈萧辰向前踏了两步。
望秋绝不可能发出这样的脚步声。
凌解春心上浮上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眼前的赤红想到毗卢寺的彼岸花海,又从沈萧辰眼下的伤痕想到望秋的泪痣,他们的模样终于渐渐在被迫剥夺了目力的凌解春心中彻底分开。
从前他为何觉得他像望秋?除却那张脸,他们根本没有一丝相像。
来不及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中抽出身来,乔正德已经在沈萧辰的示意下高声宣道:“吉时到……启!”
手中红绸再次被收紧,凌解春被动地一步步被沈萧辰拉出院门。
“门槛。”沈萧辰低声提醒道。
凌解春机械地抬腿。
他们一踏出院外,钟鼓齐鸣。
他有一种错觉,前世是他强行拉着望秋入了这尘劫万千,而这一世,却是沈萧辰强迫他步入了这劫灰漫天。
元久身为赞礼官,宣赞声声如洪钟,凌解春却一个字都再未听得进去。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沈萧辰,总觉得那柔软的绶带中藏着尖利的刀刃,若他有一步行差踏错,沈萧辰就会令他血溅当场。
可是,他也觉得那绶带下缠着他柔软的心。
他能信他么?
可是信不信又如何,他轻慢了他那么多次,若是今日过后沈萧辰要他的命,他也只能甘之如饴。
他提了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来。
乔正德也暂代主家之职,正在与元久对应酬答。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凌解春向东北方盈盈拜礼。
前世青楼中消磨十二岁,学起女子仪礼来也是有模有样。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再礼。
“敬恭听宗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诸衿鞶。”
谢之。
“未教,不足与为礼。”
辞过百官,跪过奠雁,凌解春便被送上了辂车。
沈萧辰在车前凝立,与他执手片刻,方才放开他,转身上马。
这一刻落在旁人眼中,着实有些暧昧。
众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上元夜的那一刻。
回想方才新娘仪态,心道这长卫郡主,果真好爽朗女子。
可是知情人如元久和乔正德等人,眼睛都直了。
可是只有他二人知道,沈萧辰是用那红绸,在凌解春腕间打了个死结。
凌解春抬着手任由他施为。
纵使不绑着他,他也无处可逃。
可是他要绑了他才心安,那任他绑一绑也好。
红绸的另一端彻底放开,凌解春怅然若失。
辂车走了他最熟稔的一条路线。
近些时日,他几乎每日都要往返鸿胪寺与博望巷,却从来不觉得这条路有这样漫长,长得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一面担心路上有什么变故,一面又在想——
想今日过后,他要与沈萧辰如何相处,又要如何应付潞王?
心上的念头纷纷如一团乱麻。
而他只能被禁锢在辂车的方寸之间。
再漫长的路也终于有了尽头。
辂车慢了下来,缓缓停在了宁王府外。
进了宁王府,今日之事便算是成功了一半,凌解春长出了一口气。
沈萧辰立在车侧,向他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出现在喜帕下,尤为的修长白皙。
那是养尊处优的一只手,指骨劲韧,只有指尖留有执笔的薄茧,与望秋那镇日捻香的粗糙手心截然不同。
未经过世事磋磨的一只手。
他如梦方醒。
他方明了他错了。
哪怕出自一个娘胎,哪怕出生只相差分秒,哪怕生得一模一样,他和望秋,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没有被亲生父母丢弃,没有受过肢体残缺的苦楚,没有一个人艰难在佛寺中长大。
他没有碾过香,没有去过尘,没有静待香成的那一刻。
没有那些经历的,都无以成望秋。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将他当作望秋的替身?
那只手得不到回应,不耐烦地抓住他的手。
他想躲,手却被绶巾死死缠住,无处可躲。
他的手第一次与他交握。
触手温凉,却烫得凌解春微微一缩。
继尔又被攥紧,掌心被捏了捏,仿佛是一个警告。
凌解春却有些怔然。
他心上掠过千百种念头,却没有丝毫挣扎,任他解开绶带,默默地被沈萧辰牵着进了门。
明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路,他却只看得到脚下红毯,随着亦步亦行,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每一步所踏都无比的熟悉,却又无比的陌生。
就如身边的这个人。
一拜天地。
拜明镜台上下,镜花水月里的人间。
二拜高堂。
拜他与望秋,皆不曾在场的高堂。
三拜……
凌解春却迟迟拜不下去。
他不能向沈萧辰折腰。
他如何对得起望秋,如何对得起自己?
沈萧辰的手却无声地抚上他的肩膀,自盖头下覆上他的脖颈间,用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凌解春耳畔漫不经心道:“你在想谁。”
宛若交颈。
那只并无多少力度的手轻轻将他的脖颈向下压。
这一拜后,他与望秋再无可能。
连念着他,都仿佛是一种亵渎。
凌解春拜下去时,脑海中一片空白。
纷乱的思绪收作一线,他忽而开始庆幸,庆幸今生的望秋并未与他相识过。
他们没有过渊声巷的日日夜夜,没有历过佛前明镜殿前花。
他们没有在佛前接过吻、破过戒。
未曾一同体会过这人世至高至诚的欢娱。
没能一同点燃过千盏长明灯,也没能一起焚过万般香。
未曾一同流连过秦淮十里烟波,更未曾共赏过江南无限春光。
他没有被凌解春拉进过这万丈红尘。
如果他必然要被送至寺中,他依旧可以做他清冷沉静的小和尚。
他是凌解春心底虔诚供奉于佛前的火光缭乱,如今终于熄灭。
水无定,花有尽。
是非拂面尘。
这世间碧落黄泉,他与他永世不必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以兹初昏,某将请承命。”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敬恭听宗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诸衿鞶。”
“未教,不足与为礼。”
——《通典·礼八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