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秦诤能猜到那个男人的身份，他们的长相相像的不多，宋秋言在长相上更偏向母亲，但只要他和父亲站在一处，任何人只要多打量几眼就能看出来他们血缘上的关系。

小时候，大家都说宋秋言遗传了爸爸妈妈长相上的所有优点，每个见到他的大人都夸他长得好看，然后充满怜爱地看他，或者牵牵他的手，或者捏捏他的脸，对身边的人说看啊，这小孩真漂亮。

长得好看的人更容易得到喜欢，从小到大，小区里的邻居，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会给他多一份的关注。可是，这幅长相从没在父母这里讨到好。

与其被人猜出来，被人同情，由自己说出一切会不会显得没那么狼狈？

宋秋言忘了自己是从哪里说起的，他今天太累了，语无伦次的，有时候说幼儿园的事，有时候说小学的事，有时候说楼上住的爷爷奶奶的事，有时候又说小区里的一个很喜欢他的阿姨的事。

秦诤从这些破碎的语句从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宋秋言的父亲在妻子怀孕的时候出轨了，而宋秋言的母亲是在宋秋言两岁时发现的。她对这件事的处理态度是出轨，也许她在那之前就有这种苗头了。

他们两人开始常常工作到很晚也不回家，有些好事的人来问宋秋言，你爸爸妈妈在外面有别的人，他们离婚你跟谁？

宋秋言忘了自己怎么回答的，好像每一次的回答都不一样。

宋秋言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画画，父亲那时在事业上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赚到了钱，便大发慈悲地让他去学画。

从此以后，宋秋言周一到周五待在学校，周六周日在画室，晚上回家睡觉，白天的时候家里就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

渐渐地，父母开始一连几天不回家。小时候的宋秋言体质不好，经常生病，他渐渐学会自己去药店给自己买药。小区门口药店的人都认识他了，有个阿姨对他很好，每次都给他量体温，然后给他一杯温水，看着他把药吃了，叮嘱他回去不能洗澡，要睡觉。

宋秋言很听话，可即使这样他也常常病好几天，拖着不好，有一次发展成肺炎，还是那个阿姨把他送到医院去的。医生问他的父母呢？宋秋言便告诉了医生妈妈的电话。

妈妈穿着漂亮的连衣裙，画着精致的妆容背着挎包匆匆出现在病房，距离母子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上周的事了。母亲漂亮的眉蹙着，视线扫过打着吊针的宋秋言，无奈又烦躁地轻叹了口气，说怎么又生病了。

宋秋延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为自己又生病的事情而道歉。妈妈没去听他说了什么，蹬着高跟鞋就去缴医药费。

邻病床的男孩问他，这是你妈妈吗？好漂亮啊。宋秋言便抬起头，有些骄傲地回答是。

“我爸妈忍了十几年，终于忍不住离婚了，他们刚离开这里马上就又各自结婚了，我爸竟然还有一个女儿。”宋秋言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他们只是不喜欢彼此，但还是我的爸爸妈妈。可是他们一看到我就会想起对方，明明我是他们共同的孩子，却变得哪半都是错的。他们分开了，却不能把我分开，让我留在这，成为他们失败婚姻的废弃品。”

程诚那时候总叫宋秋言去跟他住，别留在这里，可他总想，如果他们偶尔想起自己，回来的时候就还能看见自己。可是他们一次都没回来过，宋秋言和他们的联系只剩下了找他们要生活费。

直到两个月前的时候，他爸爸说，怎么又要钱？你是不是拿钱出去瞎玩了？钱用得这么快？宋秋言在电话这头声音越来越小说，画室下个季度的钱要交了。他爸爸不耐烦地啧声，说谁知道你是去画画还是去干什么了。

宋秋言张了张嘴，想说我一直在很努力学画，想说画室老师都夸我是班上最用功的学生。而且冬天到了，家里还有暖气费下个月也要付了，可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出口，只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也不知道自己在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花了你的钱吗？

父亲留下一句过两天打给你就挂断了电话，宋秋言在电话这头听见嘟声，回想在挂断电话前听到那头一个女声甜甜地叫爸爸，他似乎从没用这样的语气叫过爸爸妈妈，难怪他们不喜欢他。

过两天一直过了两个月，宋秋言的账户上什么都没收到。

秦诤让宋秋言靠在自己身上，他那么瘦，隔着毛衣都能摸到他背上突出的脊骨，他的肩膀轻轻抖动着，声音渐渐梗咽。

“好了，别说了秋言，”秦诤说，“我都知道了。”

宋秋言的双手捂住脸上，没让眼泪打湿秦诤胸口的衣服，他想自己不能像昨天那样弄脏秦诤的衣服。他又想，怎么昨天哭了今天又哭，明明他以前生病到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护士安慰他别害怕的时候他都没哭一下。他那么坚强和独立的一个人，怎么突然这么脆弱起来。

宋秋言又说对不起。

他想，对不起我又哭了，对不起我又麻烦你了。

“没关系的秋言，”秦诤说，“你可以麻烦我，不用说对不起。”

以前他说出的对不起，从没得到一句没关系，似乎他是真的不应该，真的做错了。可是，秦诤说了没关系，脆弱也没关系，哭也没关系。

宋秋言抬起头，泪水将他的睫毛打湿成一簇一簇地，上面还挂着一颗水珠。

“为什么。”宋秋言眨了一下眼，泪水滴落在脸上。

秦诤伸手拂去脸颊上的那颗泪，注视着彼此的眼睛。他近距离看宋秋言的样子，几乎能想象到宋秋言小时候，走到哪里都被人夸这小孩真好看的画面。

“因为你是好看的小孩，”宋秋言听见秦诤说，“得到更多的喜欢是应该的。”

爸爸妈妈不爱他，一如他们不爱彼此，他的长相是他们厌恶自己的根源，是一种累赘。而这幅长相如今成了秦诤说他应该得到更多喜欢的原因。

宋秋言看秦诤的眼睛，他带着些浅浅的笑意。

他喜欢自己的样子，宋秋言想。

宋秋言没再哭了，他擦了眼泪，离开秦诤的怀里，后知后觉地羞耻起来。

他想，人是会变的，无论是长相还是感情。但溺水的人不会管自己抓住的绳子还是稻草，他只是想抓到些什么，求生的本能站于理智上风。

宋秋言擦掉脸上已经干了的眼泪，说：“你又取笑我。”

秦诤没为自己解释，说：“对不起。”

他这三个字说得顺溜，就是一点诚意都没有。秦诤道了歉，宋秋言就不知道说什么，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把家底都掏出来了，要是秦诤看不起他怎么办？

“秋言。”秦诤突然说。

宋秋言转过头，“嗯？”

刚哭过的宋秋言眼睛红红的，秦诤把手放在他脸上的时候，能感觉到微微热，宋秋言害羞地躲了一下，秦诤便放下了手。

秦诤想，宋秋言其实很简单，很好懂，他需要的不多，容易哄容易满足。虽然连着哭了两天，但他其实很坚强，一个人也可以做到任何事。尽管他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冷冷清清，但他一直在这种环境里好好活着，没有被打败。这样的宋秋言，是很容易被一点点温暖给迷惑，勾走的。而宋秋言居然一直这样生活着，独自一人。

秦诤半晌没说下一句，宋秋言问：“怎么不说话了？”

秦诤回神，说：“我在想，我应该谢谢你。”

宋秋言不解，问：“谢我什么？”

谢谢你经历了这些后没有变得虚伪或自怨自艾，谢谢你的真诚和将一切都告诉我，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的这颗真心如此纯净透明，一直微微发亮，照耀着我。

秦诤说：“谢谢你，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