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校长笑眯眯地看她:“还有几本书也拿回去看,这回得吃透一点。”
耿妩随意翻了翻那几本书,居然还有一本薄薄的用着全英语。
这次余校长没有规定时间,耿妩可以慢慢来。
耿家旺已经开始读初中,幸好是九年义务教育,不然学校肯定没有他的座位。
他那灰尘积得老高的书桌上堆满老师要求买的基础工具书。耿妩从上面偷来一本英汉字典,都过去一个月,耿家旺愣是没发现。
耿妩自己是没有这些书的,她上学时一直借同桌涂绸的用,学习资料也是俩人一起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余校长每日早中晚在学前班播放一个小时英语。他说学语言要趁早,找人修好学前班的大喇叭,日日播放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弄来的英语磁带。
耿妩带着孩子们咿咿呀呀地读,许多孩子将拼音和英语字母混淆在一起,越学越糊涂,那些大一点的孩子接受能力好很多。
其中不乏一些近八九岁却从未上过学的大孩子,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本英语绘本,翻得书页都烂掉还在互相争夺。
其实这些大孩子才是最艰难的存在。
他们的家长自己都没上过学,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只知道靠山吃山,更不知道教育的重要性。
之前还有余校长每家每户地去劝说,但是对于那些贫穷或者不重视教育的家庭来说,孩子五岁便可以独力承担一份家庭劳作,与其让他们整日无所事事地呆在学校里,不如在家里创造点劳动价值。
即便他们现在被方躬行硬逼着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学前班,还是要求孩子们先将家里的活计做完才能来上学。
时间久了,耿妩意识到自己在学前班扮演的不单单是一个老师的角色,更是代替了他们父母的位置。
许多孩子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内心坦诚地告诉耿妩,将她看成可以完全信任的大人。有的渴望进入学校,有的希望回归田地。
耿妩最近看了许多关于教育和儿童培养方面的书,她处理起这些事情来不再像对待树根那般生涩,变得圆滑许多,虽然依旧有些许幼稚,但她面对的也是一群幼子,双方磨合,互相协助,处于成长期的儿童和少年,在各自的道路上飞快成长。
秋去冬来,进入寒冬时节,坚持来学前班的同学也变少了。
村里的小学放寒假时,余校长望着逐渐寂寥的学前班一拍大腿:“我们也放寒假。”
耿妩和铁牛在今年里最后一次去了那个废品回收站,她之前和老板约好每月去拿旧书,一来二去和对方熟识起来,这次她带上一大袋自己山里挖的冬笋,给对方拜个早年。
老板乐呵呵的,书本早已被他打包收拾好,和之前一样不多,但完整干净。
耿妩按市价给钱后又去给消防队的阿姨送冬笋。
在耿妩到时,阿姨正挥舞着大锅铲炒菜。二十几个人的消防队每顿三桌饭菜全靠她一人。
耿妩见状,挽起袖子帮她打下手,等阿姨饭菜端上桌,那些大小伙子吃上饭时,厨房已经被耿妩收拾得光可鉴人。
阿姨惊呼,将耿妩的背拍得“梆梆”响:“这姑娘手脚勤快得很,哪家小伙子这么有福气能娶上你!”
她促狭地看向铁牛:“有计划了没?”
铁牛捧着大碗,笑得讨好:“姨,太香了,我还想来一碗。”
气得阿姨翻白眼,整个食堂里吃饭的人哈哈大笑。
吃过午饭,耿妩和铁牛便急匆匆往回走。
这两天铁牛忙着将住宿的孩子们和他们的行李一个一个送回家。
耿妩的工作量变少,余校长给她的学习任务却更重。加上温厚言时不时地送一些高中课本知识过来,压得耿妩不得不在牛车上也捧起一本书读。
铁牛看她眼睛都快订进纸里,说:“你又不读书了,还看这些干什么?”
耿妩像是没听见他说什么,用自己的膝盖做书桌,在颠簸中写下颤颤巍巍的笔记。她模糊地记起,温厚言应该也放寒假了吧,是时候去找他要这学期完整的课本和笔记了。
两人进村口时,遇见一家人在热火朝天地挖地基,看样子准备建新房。
铁牛感慨说:“村里新房子越来越多了,果然还是得出去打工才能赚钱。”
耿妩抬眼看去,只见是承包水库养鱼的李家。
因为村里的深水井,他今年终于不用贱卖鱼,听说他儿子直接去找镇上的大型餐馆,成为供货商,这一年赚下不少。
耿妩没兴趣关心别人家的事,只是余光里撇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跳下牛车跟铁牛说:“你把东西先拉回去,我等会自己回学校。”
铁牛“哦”一声,驾起牛车溜溜哒哒地走远。
待看不见铁牛的身影,耿妩才走近那一群正在挖土挑土的人。
她站在地基边上喊:“温厚言。”
站在深坑里的少年浑身是泥,在深冬的季节只穿一件破毛衣,却满头大汗,他在阳光下仰起脸看向耿妩,脸上细碎的绒毛在阳光下反出温暖的光,一向冷傲的眼睛看见是耿妩时露出一抹惊喜。
耿妩只觉得阳光刺目,她眯了眯眼:“你在这干什么?”
温厚言双手撑上土坑的边缘,跳上来,拍拍手上的泥:“你怎么来这里了?”
“刚和铁牛哥从镇上回来。”耿妩答。
温厚言略微上翘的嘴角变得平直,却没回答耿妩的问题,退去那抹惊喜的声音略显冷漠:“村里人说你在和铁牛处对象?”
耿妩吃了一惊:“谁说的?我爸知道了要打死我,你别乱说。”
温厚言貌似满意地颔首,又凑近点耿妩重新变得和煦起来,解释自己的状况:“我爷爷帮李叔盖房子,一百五十块一天呢,我过来搭把手,也有一百一天。”
“这么多?”耿妩咂舌。
“我还什么都不会呢,就干干体力活,那些大叔,”温厚言朝后指了指:“他们都是有技术的,两百一天。”
“那你下学期生活费就不愁了。”耿妩也替他高兴起来:“说起这个,你这学期考得怎么样?”
耿妩看温厚言的书和笔记时,并不觉得对方有用心上课,书本上只有一些简单的横线和符号,笔记更是少得可怜。
温厚言不甚在意地擦擦额头的汗:“还行吧,反正是不用还深水井的钱了。”
耿妩忍不住捶他一把:“你真厉害,我看你的书还是有一些不理解。”
“等我下工去学前班找你,看看你哪里不懂。”
耿妩正等着他这句话:“带你爷爷一起来吃饭,我每天都是做完晚饭再回家的。”
直到温厚言应承下来,耿妩才快马加鞭地回学前班。
学前班只剩下七八个孩子,都是爱看书,善解人意的。他们知道现在学前班放了寒假,也不缠着耿妩,只自己安安静静看书学习,有的还会将学前班的卫生收拾好,让耿妩轻松不少。
耿妩赶紧将自己这几天不懂的问题整理整理,想想时间可能不够,又只挑出几个最具代表性的。
本来她回村时已经偏晚,不一会儿温厚言和他爷爷便到了。
耿妩风风火火做好晚饭,开着灯和温厚言在小课桌前坐一起。
他俩小声讨论,旁边的孩子们也团在他们身边看书画画,背景里是余校长用喇叭放的英语磁带。
时光莫名变得冗长安静,细小灯光伸出温暖的触手,一头搭在少年深邃的眼瞳,一头搭在少女沙沙不停的笔尖。
耿妩本就聪明,她不懂的地方温厚言略略提拨一下,其中的所有关节便被全部打通。
只是温厚言的思维快,有时候看问题的角度独到刁钻,一道数学题他一分钟不用能想出四五种解法,直取最简单那种。
五分钟过去,耿妩写出一种,被他敲着桌子要求用他的最简单的方式。
耿妩觉得温厚言强人所难,她认为不论过程,结果是对的就行。而温厚言反复强调走很多不必要的弯路没意思而且浪费时间,要知道,考试时分秒必争。
最后俩人越学越乱,越吵越凶,决定各自冷静,明天再继续。
冬日天黑得早,外面早已一片漆黑,耿妩站起来从身后掏出一个小巧的随身听:“你带学校里去听,对学英语有好处。”
耿妩知道温厚言的英语略差。其一是他们起点低,初中才接触英语,其二是村里的英语老师带有浓重的口音,能读对几个单词已经很了不起,更别说什么乱糟糟的语法、作文。
温厚言去了县里重点高中接触正宗的外教,才知道自己的发音多么可笑,听力更是一个单词都听不懂。
别人早已烂熟于心的好词好句随手捏来时他却只能从纠正自己发音开始,一个单词个单词默默核对,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重头来。
即使他有恒心有毅力,可是没有资源。县一中也是整个县里唯一一个请得起外教的学校,有且只有一个的外教老师身边每天围满去练口语、问问题的学生,温厚言挤也挤不进去,更何况他羞耻于自己浓重的口音,根本不敢在别人面前说英语。
温厚言自然知道耿妩手上的这种老式随身听,还是放磁带的那种。他的同学早已淘汰这种,用上CD机,还有的直接用平板电脑。
耿妩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凑上去摆弄随身听:“我花一百块买的,很不错,可以倒退,录音,跟读,这样你就能听出自己与原句的差别。”说完她按下一个键凑上去对着随身听喊:“温厚言,起床学英语啦!”
随机随身听里也传出她轻快的嗓音:“温厚言,起床学英语啦!”
温厚言接过随身听:“你哪里来的钱?”
耿妩将涂绸妈妈给她工钱的事说了,又掏出五百块:“这是剩下的钱和我这两个月的工资,你拿着,一定要好好吃饭。”
温厚言推回去:“我和爷爷合计过,这个寒假我们应该能赚一两千,下个学期省着点花。暑假去再申请助学金,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耿妩思索下,收回钱:“那行,你不够了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