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本应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徐州城外却是一片战马嘶鸣、刀剑锐啸。
日至中天,初秋的燥热愈发逼得人喘不上气,将士们皆挤在一处,都蒸得汗流浃背,甚至难睁开眼。
城楼上下两军对垒,双方皆是虎狼之师,精兵配良将,针尖对麦芒。
未编新军时,两家军队应同属镇北军,不少年纪稍长得兵将更是曾经并肩御敌的战友,只是如今,各为其主,他们也只能身不由己地兵戎相向。
徐州城四周皆山,地势低洼,东北两面有泗水环绕,西边有汴水流过,算得上是易守难攻,加之城内兵马充足,段军势必不会待在城中死守。
反之,刘军也不会围而不攻、只攻不防。
段傲白随父兄一众人登上北城楼,向下望去,密密麻麻的人马自八面将城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刘军主力皆在城北,众兵卒擎矛架盾,扛着云梯,数十架井阑车、撞车、投石车齐列阵前,俨然一副要强攻的架势。
城下军队列出一片矛头似的长阵,兵卒身上甲胄银亮亮的,很是晃眼。若是仔细望去,隐约可辨别其中的七团子阵。
“是禁步七星阵?”霍行砚有些吃惊地开口,他目力奇佳,是头一个识出那阵型的小辈。
霍良弼缓缓颔首。
这阵法乃是先帝与延徐陀大战时霍良弼所创,他自然再熟悉不过。
城下兵将密密麻麻地列阵持盾,七颗星阵紧紧相连,彼此间支援迅疾,对敌军吞吐自如,敌军但凡冲进这阵中,除非将周身兵卒尽数杀光,否则寸步难行。
凡遇此阵,无巧计可破,入阵者若是不想有去无回,只能一点点硬啃下来。
禁步七星阵运行极为复杂。数十年来,各地藩王或是夷部即便见识过此阵,却是怎么也未能掌握其中精妙,并不能将阵法用到实战之中。
而刘弗也是当年在霍良弼麾下为将,得他指点,以禁步七星阵退敌无数,才能在今日列出此阵。
只是这阵法两军主帅都再熟悉不过,刘弗用这禁步七星阵,对上霍良弼和段宏,优势便也荡然无存了。
刘弗与段宏用兵水平相差无几,对彼此又太过了解,惯用的伎俩自然瞒不过对方,二人每一步皆走得谨慎万分,此战刘弗敢用这阵法,定是有其他准备的。
段傲白仔细地瞧着那鼎鼎大名的禁步七星阵,试图寻出行阵规律。
可霍良弼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这是七星阵,却不是老夫的禁步七星啊。”
“瞧他们阵中人马能够游动自如,这是七颗活星,恐怕比老夫的阵法还要难缠啊!”
“一入此阵,难免要被那股游兵牵动着走,却怎样也出不了阵。”
短短几瞬,霍良弼便将那新阵的原理看了个大概,段傲白心中暗叹他的高明。
这时霍行砚忽然开口,“侯爷、伯公您瞧,那尾星之处怎么只布了步兵?”
众人闻言皆朝队尾望去,虽相距太远瞧得不真切,可隐约能看出队尾的银甲排列的更为密集,并且相较前阵矮了一节。若是不仔细观察,只会以为那是距离不同造成的视觉差。
城头几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明白,尾星有异,不论是刻意布置,还是单纯的骑兵不够用了,此阵的突破口多半就在这一处了。
敌军阵型忽地流动起来,诸多银甲兵簇拥着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驾马走到阵列最前端。
“段宏,爷再问你最后一次,降否?”刘弗昂首问他。
段宏冷笑一声,没有回应。
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刘弗也没真指望从他嘴里听到什么软话,不过是照例问一句罢了。
他盯着高耸的城墙,伸手向前一挥。
一时间鼓噪四起,号角声此起彼伏,兵卒杀声震天,前列如蝗群般密集的箭矢瞬时向城楼洒去,借着箭雨的掩护,银甲兵纷纷催着重器向城楼的方向冲去。
块块巨石飞跃人群,重重砸到城楼之上,徐州夯土筑城,被巨石砸中的地方出现了浅浅的凹坑,滚下阵阵碎屑。
整个阵型正缓慢而有序地朝城楼推进。
他们在壕沟上架起木桩,在城墙下架起云梯,前仆后继地冲向城楼,或者说冲向死亡。
城上,各式器械被毫无章法地投掷而出。
几根夜叉擂轰鸣着落下,上头的尖刺不知挑破了多少人的皮肉。
城墙凹口和箭楼同时放箭,一时之间,空中皆是乱飞的流矢。
霍良弼偏过头,“段宏,你如何布局?”
“敌军合围,我军亦不可死守。”段宏面色平静,盯着城下,“精骑营此刻正在九尧峰近处,放信,叫他们回来。”
“郭营,先前你嚷着要出城,现下机会来了,点五百人,自左翼冲乱他们的阵型!”
“末将领命!”郭营一听允他出城,觉得数日的憋屈终于能得释放,眉眼都快要扬到天上去了,毫不犹豫地下楼点兵。
没过多久,仇玉也率精骑营出现在了战场边缘,段宏扬头示意,旗手立刻打出旗语,命仇玉自右侧扰乱阵型。
郭营领兵的方式最适合冲锋,从前对敌,凡有冲阵之类的活计都是直接派他上场,段宏原本只是借他想试试刘弗此阵的深浅,不料,郭营那最刚猛的铁骑眨眼间就被银甲军缠住,一时间竟然难以抽身。
银甲军迅速地将郭营部众分割隔离,将他们一点点卷往更阵列更深处。
瞬时数百人被挑下马去,郭营见状不妙,赶忙将剩余的人马聚拢,试图全力突围。
城上旗语忙给仇玉报险,段宏也思索着派谁去助郭营脱困。
他回身扫过一众下属,众人一个个都斗志昂扬,更有不少露出了跃跃欲试神情。
没由来的,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眼看郭营深陷泥潭,段宏虽然没再派兵出城,却打出了旗语让仇玉先擒敌将!
仇玉狠催跨下马儿,边向刘弗所在的方向疾奔,边抽出一支羽箭,想着先前段宏那“活捉刘弗”的命令,他将弓朝下挪了半寸。
仇玉当真不负他“仇一箭”名号,隔了有五十余丈的距离,一箭贯穿了刘弗跨下马儿的喉咙。
一声凄厉的嘶叫响彻沙场,刘弗从马背上跌落。他在地上怔了一瞬,接着有些慌张地回头,试图帮它把箭拔出,却听到爱驹“咴儿咴儿”地,发出低低的哀鸣。
他停了手。
已经无济于事了,颈间贯穿伤,只能任它一点一点将血流干。
他心下一发狠,“吧嗒”一声直接拧停了爱驹的气息,接着起身,向城头遥遥望去。
刘弗看不清段宏的脸,但他的脑海里自动刻画出了一张年轻的面容,眉目英挺,意气风发,那是与他并肩杀敌的小段将军。
下一刻,那面孔缓缓融化,城头立着的依旧是满身威严又略显阴郁的身影。
刘弗闭眼甩甩脑袋,最后一次贴了贴马儿的前额,而后再度提剑,杀入人群之中。
他的臂上腿上布满伤痕,有几处甚至深可见骨,然而他仍是不知疲倦般地劈砍着,他的脑海里只剩了一个词——尽忠,尽忠!
…
段宏立在城头,定定地看着城下人马厮杀不休。
有那么一瞬,他与刘弗目光相交,而刘弗转头转得相当决绝。
忽然,一支淬了毒的暗箭破空袭来,眼见就要刺入段宏左臂,他却毫无反应。
霍行砚见状也顾不得礼数,狠狠扯住段宏的臂甲,将他一把拽倒在地,见堪堪避开那羽箭,松了口气,接着又大声朝段宏道:“我军势颓,侯爷回神!”
却见段宏干脆翻身平躺下来,抬手捂住双眼,声音嘶哑地开口,“行砚啊,我怎会走到如此地步?怎会与我此生最好的兄弟兵戎相向、一决生死啊......”
城头上诸将见状纷纷跪下,主帅心意有变,他们自然也不敢先有动作。
然而城下战况焦灼,刘军似乎个个报了殉国的信念,异常英勇,郭营本就被困,再加上两军之中许多兵将都算熟识,难免有些不忍或是心虚,气势上段家军竟也落了下风,不免节节败退。
战场之上,分秒必争,霍良弼心急如焚,大步上前,用力将段宏拽起,横眉怒目,冲他吼道:“段宏!想不到你段宏竟如此懦弱!今日你二人必有一死,为夺天下,你舍不掉一个兄弟吗?”
此话宛如亲手剜段宏的心窝子。霍良弼一手将他二人提拔起来,清最楚段宏在纠结什么。
即便刘弗肯与他一同伐阽,将来入主中原,依他的性子,说不准也要寻个理由打压刘弗。而此刻,他之所以如此难受,想必是早已料到刘弗的结局,既是心中有愧,对昔日好友感到不忍、不舍,又不想背这心狠手辣的骂名罢了。
段宏顺势缓缓起身,霍良弼见他眼里竟含了泪,知道他心中的矛盾,又听城下凄惨之声,无奈道:“你且回城里去,此战让老夫掌帅印!”
段宏闻言,回握霍良弼的双手,竟真的冲他躬身一礼,末了也不看诸将,默默转身走下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