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楚亦清短短几句话，引来了四周一阵倒吸气声。

窃窃私语自身后低低传来，凝春惊讶地将眼珠瞪得溜圆，似被下了定身咒一般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楚亦清。

那传令官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个紫檀木盒后，一脸狐疑地将其打开。

里面赫然摆着一块弟子令，五道泛着荧光的纹路蜿蜒其上。

他将令牌取出，翻过背面一看，五个名字次第排开，自上而下分别是：楚亦清，古正则，萧然，古梦来，灵瑶。

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最后一个名字，嘴巴大张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须臾，回过神来的传令官连忙小心地将令牌放入盒中盖好。

他恭敬地双手将木盒奉上，“既如此，下官这就去向陛下禀明实情。”

楚亦清满意地点了点头，收回了令牌。

传令官又斟酌了一下说道：“如此，灵瑶学子现下属于聚灵宫的在籍弟子，依律则应由刑察宫审理此案，还请少尊将其请出，下官会将灵瑶学子和她饲养的灵兽送去刑察宫受审。”

“哦，因灵瑶亦被稀瞳兽的掌风伤到，尚在昏迷中，眼下还无法跟你们走。”楚亦清一脸诚恳地说道。

“不过，你们可将稀瞳兽带走，也好尽早查清其突然暴起伤人的缘由，至于灵瑶，待她醒后，我亲自送她去刑察宫受审如何？”

楚亦清语气和缓真诚，丝毫没有少尊的架子。

传令官听罢连连点头，“如此甚好，谨遵少尊的吩咐。”

说完便吩咐身后的侍卫跟随凝春前去将阿诺带走。

楚亦清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捏了捏手中的紫檀木盒，望着远处那巍峨的聚灵宫宫门，暗暗期待尚在东城的楚世温能突然心血来潮外出云游。

没错，就得是云游，最好是十年八载都乐不思蜀不愿回来的那种。

东城，云潇行宫内。

一大早，准备启程返回王都的楚世温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挥手打断了正在向他回禀东城此次进贡物品的萧然后，云袖一挥，召出了身上带着的仙师令。

萧然眨眨眼睛，望着手握仙师令牌许久都不动弹一下的楚世温，归心似箭的他开口问道：“圣尊？可是少尊传音要我们尽早回城吗？”

楚世温一言不发地望着仙师令，令牌无声地闪烁了十二次后复归平静。

随后，在他原本那四个弟子的名字下方，如水波荡漾般缓缓浮上了一个名字——灵瑶。

一道细微的金光顺着那两个字的笔画游走了一遍后消失不见，只余下了刀刻般凝重深厚的字迹。

楚世温无奈地闭了闭眼。

他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抬地对萧然答道：“是，你们少尊希望我尽早回城，不然他怕我赶不及埋他。”

日头高悬，碧空如洗。

怀德殿外的石阶下一道清瘦身形负手而立。

他身穿一件墨绿色直襟长袍，腰束祥云纹宽腰带，其上缀着一块古朴简致的墨玉，一顶流云冠将他那乌黑发丝规整地半绾在头顶，此刻正一脸淡漠疏离地望着紧闭的殿门。

片刻后，殿门发出一丝响动，楚亦清侧身溜了出来。

他将殿门轻轻合上，甫一转身，便与台阶下立着的身影打了个照面。

气氛略微尴尬。

楚亦清嘴角抑制不住地抽了抽，向来洒脱恣意的身板微微瑟缩了些，迈下台阶的脚步艰难得像是一步步踩在了刀尖上。

“兄、兄长今日没去王宫议政吗？”楚亦清硬着头皮开口问道。

楚彦冷漠地看着动作迟缓，极力压低着自身存在感的楚亦清，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微眯着眼开口道：“议政如何比得上抓家贼有趣呢？”

楚亦清抿抿嘴唇，头疼。

“好好说说吧，都做了什么？”楚彦望着嘴唇紧抿眼神飘忽的楚亦清问道。

半晌过后，磕磕巴巴地交代完前因后果的楚亦清讨好地冲楚彦笑了笑：“兄长你看，那灵瑶天赋不错，梦来公主也难得有一个喜欢的玩伴，让灵瑶成为父亲的座下弟子，既给父亲挑了个好徒儿，又给梦来找了个合得来的小师妹，岂不两全其美？”

楚彦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清瘦的身体像是连早间的清风都抵抗不住一般闷闷咳了两声。

他一手握拳抵在唇边，一手轻按住腹部，身体随着咳声微微颤了两下。

楚亦清连忙上前扶住楚彦的手臂，腾出一只手轻按上他的后背，小心翼翼地为他渡出些许灵力平复着呼吸。

“兄长莫急，是我错了，是我胆大妄为放肆胡来，你别生气，千万别动怒！”

楚亦清焦急地连连认错，生怕楚彦动起怒气来。

与其说他惧怕楚彦，不如说他是怕楚彦的那一身伤。

十年前，楚亦清的孪生妹妹楚静柔掉下聚灵宫后山被蟒妖叼走，彼时才十七岁的楚彦当即纵身跃下追去与蟒妖大战一场。

可惜楚静柔救回来后不到半日便没了气息，楚彦也被蟒妖重伤，身体自此落下了隐疾。

他们的母亲也因此伤痛欲绝，半年后追随爱女而去。

重伤的楚彦足足卧床一年才堪堪能下地行走，这使得他二十岁那年的仙劫惊险异常，险些没能渡过去。

蟒妖的重伤加上仙劫时的惊险，几乎要了楚彦半条命，即使最终他勉强挺过了仙劫，那一身伤痕累累的筋骨也不再适合仙术的修炼了。

原本天赋极高被楚世温寄予厚望的楚彦自此断绝了仙术之路。

心灰意懒的他在仙王的极力劝说下无奈入了仙庭做起了文官。

而楚亦清便成了楚世温仅剩的希望，被封为了聚灵宫少尊。

楚彦闷声咳了几下后便平复了呼吸。

他冲楚亦清摆摆手，声音弱了几分：“你如今胆子愈发大了，且不说你私自将一个奴籍孩童收在父亲座下会让父亲沦为整个仙界的笑柄，单说引灵流入弟子令，那也是你一个连仙劫都还没过的少年郎就敢做的？”

楚亦清扶着楚彦的手臂不敢顶嘴，只弱弱开口道：“若不如此，灵瑶今日就会被杖杀，好歹……也是我和父亲带回来的一条命。”

“带她回来让她有落脚之处已是仁至义尽，至于其他，自是她自己的因缘命数，何至于让你如此豁出父亲的脸面去收徒？她是救过你的命还是踩着你脉门了？”

“我只是见她的第一眼便想起静柔了，她在林中背着那幼崽，穿得破破烂烂，却一脸坚毅无畏，敢和连风动手厮杀，我一下就想起了静柔小时候那——”

“住嘴！”楚彦一声怒喝打断了楚亦清。

他向来淡漠的目光此刻似是盛满了愤怒的火焰，胸膛也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不定。

楚亦清自知失言，垂下头不敢再看楚彦。

这十年来，楚彦常因自己未能看好妹妹导致她失足掉下后山，连带着让母亲心痛难当选择结束了自己的性命而自责难耐。

无论是谁，都一向避免在他面前提起楚静柔的名字，仿佛楚家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们两兄弟，从不曾有过一个天真大胆的小女孩。

“现下好了，她是不用死在仙王的杖杀之下了，只会死在你的鲁莽下！”楚彦严厉地说道。

楚亦清猛地抬头，“为、为何？”

“未过仙劫的毛头小子，就敢随便去将别人的灵流拽出，你说她后来灵力紊乱昏过去了，你可知那是灵流溢散过快心脉衰竭了！”

楚彦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说道：“若她死了，你手下便是一个仙族亡魂！再过四年，你便满二十岁要渡仙劫了。介时，手下有过亡魂的你如何能保证自己可安稳渡过仙劫？”

似是气急了，楚彦一把推开扶着他的楚亦清。

他恨恨地说道：“我已是不顶用了，若你渡仙劫失败，失了仙族灵脉，只能拿着那匆匆百年不到的寿数，似人界凡人一般做个混吃等死的肉体凡胎，我楚家世代镇守聚灵宫的功德便要断送在你的手中，你让父亲情何以堪！”

楚亦清毫无防备地被推了个趔趄，他呆呆看着楚彦，“兄长，我没想到会严重至此——”

“父亲传音与我，他让萧然暂代他去西城分发灵石，大约午后他就会提前返回王都来收拾你这烂摊子！”

楚彦狠狠瞪了一眼楚亦清，又说道：“那灵瑶也着实太能惹事了些，养的灵兽伤了公主不说，昨日还将夏青郡主推进了荷花池，夏荣将军夫妇二人一大早便进宫向陛下进言，说我们聚灵宫尊卑不分，管教不当！”

“唉——”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道：“陛下下令杖杀她也不冤枉，偏你多此一举惹出祸事来。”

楚彦似是不欲再看楚亦清那张面孔，疲乏地空叹一声，拂袖转身离去。

日光明晃晃的，将呆呆地站在怀德殿门外的楚亦清温暖地包裹起来。

平日里柔暖的日光今日似乎有些灼热。

他身上被晒得泛起细细密密的疼，一滴清亮的汗珠自脸庞滚落，砸在洁净无尘的地面，转瞬了无痕迹。

午后，一路御剑疾驰的楚世温赶回了聚灵宫，此刻正站在愈疗殿中，看着自己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小弟子。

凝春同楚亦清商量过后，便将灵瑶移来了愈疗殿。

聚灵宫的医仙有一半都带着弟子外出云游去了，余下的几位医仙则全被召进了王宫去看顾梦来公主。

此刻愈疗殿中只有医仙们的一些弟子，面对灵瑶的症状也只能喂一些护心脉的丹药。

“圣尊，”楚亦清小心地挪着脚步蹭到楚世温身后，“您看——有办法救活灵丫头吗？”

说完，他紧张地盯着楚世温。

楚世温侧过头斜睨着楚亦清，“救活做甚？我费尽心力把她救活，好将她强健地送去王宫被杖杀？”

“我方才遣人去问了，山康医圣在清早献祭了他打磨了四百年的灵器，现下梦来公主已醒，性命无忧，只需好好将养一阵子兴许就无大碍了，眼下嘛——”

楚亦清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开口道：“灵瑶已是您的弟子了，按律例由刑察宫刑罚即可，不会要她性命了。况且，她若死了，我便沾惹上了因果，到时，怕那仙劫……”

楚世温哽了哽，默默无语地闭上了双眼。

心口有些痛是怎么回事……

缓了好半晌后，他才咬着牙开口道：“我养了你这许多年，才是我最要命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