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善重新靠回了躺椅里，拿过案几上的卷册一边翻看一边念叨着：“现下就只剩午后的一场试炼了，今日可真轻松啊——”

正当他哼着小调愉快地准备躺平时，先前的那名小弟子去而复返，匆匆跑进殿中。

惠善懒洋洋地暼了他一眼，“还有何事要报啊？”

小弟子慌忙瞅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试探着问道：“方才这里跪着的那名弟子，莫不是已经入了境？”

“是啊，不入境难不成还等着我留她用早饭吗？”惠善笑嘻嘻地说道。

“不是啊仙师，”小弟子慌张地咽了咽口水，“我出去没多久，这令牌的光团便已经消失了，想是里面的妖物催打了几次阵眼后就停下了，可那光团散尽了之后我才发现，这令牌是金黄色的——”

惠善闻言“蹭”地一下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小弟子。

“我记得，苍夏秘境的令牌是浅金色，并不是这种金黄色，仙师是不是……是不是给错了入境的令牌……”

凭着小弟子在殿中轮值三年的经验，他极其不情愿地认为，今日的试炼，十成十地是搞砸了。

大殿很安静。

许久没听到回音，小弟子忍不住抬头望了望还在愣神的惠善，“仙师？仙师？您可还好？”

片刻后，惠善游魂般的声音才幽幽响起：“还好，还好，就是为师的阳寿可能快到了……”

这边一脚踏入了苍夏秘境的灵瑶，在一阵缥缈烟雾散去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整个人都木了。

这天杀的狗仙师，恩将仇报，一万上品灵石一瓶的踏千秋给你了，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还简单，简单地送我去死是么……

此刻，站在一片巨大而平整的石地上的灵瑶，面对着的，是一个巨大而漆黑的洞穴入口。

洞穴并不特别，特别的是，洞口处，或卧或趴着六只巨型妖兽。

此刻，看到来了外客，妖兽们皆慢悠悠地抬头望了过来。

同时被六只妖兽的目光打量着，灵瑶的心，麻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会有仙族来为我们渡化戾气，然后送我们回幻荡山的吗？”

“就是就是，送来一个小崽子是怎么回事，瞧不起谁呢？”

“莫不是最后的早餐？”

“不对不对，这分量哪够分呐，怕不是来试探我们的吧？”

“很有可能，仙族最是诡计多端，定是送块嫩肉来试探咱们妖性的！”

“兄弟姐妹们，挺住，不能让仙族给看扁了，肉是臭的，肉是臭的，肉是臭的，大家一起念……”

六只大妖用灵识传音，七嘴八舌地絮叨着。

灵瑶麻木地转动着脑子，说好的五只顽皮可爱的灵兽呢？说好的清扫呢？

我热爱清扫，我不想吐了，让我给灵兽扫便便都可以的啊啊啊——

她心内无声的呐喊无人能听到，只有十二只硕大的眼珠子在提醒着她，自己这辈子没啥特别的，就……或许特别地短吧。

神魂动荡的几息功夫后，灵瑶已经大致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个什么处境了。

那酒鬼仙师定是给错了令牌，将自己送来了有六妖的那什么秘境了，因为跟自己没关系，所以当时灵瑶并未仔细听。

她心痛地捂着胸口，脑子里只依稀记得有六妖，可这六妖是什么情况来着？完全不知道啊！

倒霉催的，平生第一次后悔没有好好听八卦。

她眼珠小心翼翼地转动着，面前这一片石地上满是枯枝败叶，凌乱不堪。

六只大妖兽就闲散错落地卧在上面。

灵瑶缓缓看过去，最左处是一只黑漆漆的巨龟，黄浊的眼珠像是快要掉出来一般干瞪着。

紧挨着它的是一只微眯着眼睛的虎妖，正将巨龟当靠枕一般枕在身下，懒懒地晒着肚皮。

几步开外，一只白狐姿态妖娆地横卧在那，正垫着爪子转动着狐狸眼打量着自己，冷不防来了个对视，灵瑶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将目光挪开。

在白狐的右侧，是一只仙界最常见到的妖狼，一身灰色皮毛在日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正趴在一只体型庞大的棕熊怀里，舒服地任后者用那肥硕的熊掌给它揉捏着爪子。

最右侧，则盘踞着一条褐色大蟒，灵瑶也看不出它有多长，不知它是什么癖好，将自己一圈一圈如宝塔般盘起来，窝成巨大的一坨，只在顶端歪着脑袋看着灵瑶。

默默扫视了这一圈后，灵瑶额头上的汗珠无声地滴落着。

面前这从左到右卧着的六只大妖，哪个都惹不起。

该朝哪个方向磕头才不至于死得太难看，这是她此刻正深深思索着的问题。

秘境外，回过神的慧善连滚带爬地奔出了幻影殿，风一般蹿去了楚世温的善庆殿。

善庆殿中，除灵瑶外的四个弟子，并他们的师尊楚世温，此刻皆一脸茫然地消化着慧善带来的这个消息。

最先开口的是楚亦清，他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所以，惠善仙师此刻将灵瑶送去的是——苍夏秘境？”

惠善心虚地偷瞟了一眼他的表情，讪讪地答道：“是，少尊……确是我的失误……”

“呼——”

楚亦清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他简直不敢相信，身为幻影殿的轮值仙师，惠善竟能犯得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他极力压抑着胸中的怒火，隐隐带着颤音地问道：“为何这种事也能出失误，你没有头吗？”

……

惠善沉默了。

一声干咳打破了他的尴尬，楚世温叹息道：“亦清，慎言。”

“哇——你还我阿瑶！”刚反应过来的梦来大哭着扑打向惠善，被太子一把拽住。

一旁的萧然赶忙轻拍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梦来，转过头一脸怒容地瞪着惠善。

惠善脸颊涨得通红，他虽好歹也算是个仙龄不小的仙师了，可毕竟是自己干出的荒唐事，所以到底也没脸反驳什么。

憋了片刻，他只得小声对楚亦清回道：“有是有的，只是昨夜多饮了两杯灵瑶学子送来的踏千秋，就……”

“踏千秋？”楚世温不解，“小五哪里来的——”

话说一半，他恍然想起了昨晚灵瑶遇见自己时，一脸开心地递过来了一个瓶子，只是自己当时并没心思细看，三言两语便打发她去送给惠善了。

“呼——”

楚世温也无语了。

好东西让猪给拱了不算，拱完还顺带将自己新收的小弟子一脚踹去了妖窝里。

许久没这么手痒过了。

楚世温头疼地扶住了额头，但他今日还必须要去仙庭主审夏荣将军的大案，根本耽误不得。

本来给弟子们布置完早课的内容就打算出门的，此刻眼看时间就要来不及，他只得将希望全部寄托在楚亦清身上。

“亦清，速去请学宫内擅长用化戾咒的仙师或弟子前来帮忙救人，”

楚世温语速极快地安排道：“太子和梦来各自修炼，萧然去请医仙待命。”

“放出你的本事，强行破开秘境，让渡化戾气的仙师进去，折了我的徒弟，剥了你的仙籍。”

楚世温一边起身向外走去，一边对惠善说道。

“剥、剥什么？”惠善一脸惊恐磕磕巴巴地问道。

已经迈出大门的楚世温头也不回地说道：“听不清也无妨，待有时间我给你刻碑上！”

“啊呀！圣尊啊，我错了，我再也不饮酒了呀……不是，是再也不饮那般多了啊……”

惠善慌慌张张地下意识就要追着楚世温跑，被楚亦清一把拽住衣领拎了回来。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楚亦清，少年人的身量虽略有单薄却挺拔高挑，毫不费力地就将他拽了个趔趄。

那张英姿俊俏中犹带着一丝稚气的脸庞难得地爬上了几许怒气。

楚亦清犀利的眼风扫了过来，“还得赶着救人呢，圣尊是忙着入仙庭审理大案去，惠善仙师跟着哪里去？”

秘境中一片寂静。

在灵瑶还未决定好先跪谁时，那边的妖兽们先动了。

六妖们用灵识交流完各自的意见后，一致认为灵瑶是仙族们用来试探他们妖性的一块敲门肉。

开玩笑，扔这么一块蚊子肉来，就想看我们撕来抢去妖性大发？就这么看扁我们，妖脸不是脸呗，我们不要面子的啊？好歹也扔头牛啊！

呸呸呸，是牛也不吃。

六妖们心心念念要回幻荡山撒欢，它们在一年前那场妖祸中被生擒了后，就被扔到苍夏秘境来了。

一年的时间，被驯服得明明白白的六只大妖，如今就干等着被渡化戾气后放归幻荡山了。

决不能再让仙族以它们妖性狂暴为借口，继续留它们再在这里听经诵咒了。

真的，日子淡得头顶都快长出草了。

它们颇有默契地掉头换了个方向，背对着灵瑶，伸展了身躯拱出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展了。

嗯，就很能体现出我们妖族的风范了。

高贵，且冷漠。

灵瑶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一幕，思虑片刻，罢了，管它是什么意思呢。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

她僵硬地躬下身子，两手悄悄地一点点支撑着地面，缓缓坐在了地上。

呼……

扛不住了，腿抖麻了。

幻影殿中，惠善一脸生无可恋地杵在案几旁翻阅着一本古籍。

昨夜残存的酒意早已散了个干净，早间的满心欢愉已被欲哭无泪的焦灼所取代。

梦来死活不愿去修早课，坚持跟了过来，太子怕她胡闹，也忧心灵瑶的安危，亦守在了幻影殿。

可楚亦清未能请来擅长用化戾咒的仙师。

因着下个月是仙王的寿诞，聚灵宫中好些仙师皆亲自外出去置办贺礼了，另有一些仙师还带着弟子在外云游尚未归来。

而今日学宫中在值的几位仙师，一听是为救灵瑶后，皆找借口推脱了。

一则是入秘境者拿着令牌进入秘境后，秘境就自动关闭了，试炼时间不到是不会自动开启的，若要强行破开，定是要废好大一番功夫的。

二则误入秘境的只是一介奴籍女童。

在仙界，没哪个仙师会收下一个奴籍做弟子，楚世温的这一破例举动，已让许多自诩高洁的仙师颇有微词了。

让他们冒着未知风险去救一个奴籍女童，在他们看来是大大地玷污了自己这仙师的身份。

哪怕对方是圣尊的弟子，他们也是不愿的，如此反倒更能凸显出他们清高似兰的心性。

而仙师不去，那些仙术优秀的弟子们就更不敢越过仙师跑来救人了。

虽没请到仙师来帮忙渡化妖兽戾气，但楚亦清并没有过多担忧，他本身就是共修咒术和阵术的，化戾咒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不过是同时渡化六只大妖，难度稍高了些而已。

但当独自一人的萧然气喘吁吁地跑进幻影殿时，楚亦清的怒火到底还是蹿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