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荼靡刚好遇见晨起出来散步的老村长。鬼使神差的，荼靡脱口而出：“村长爷爷……”

话说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可村长已经听见呼唤，转头望了过来：“有什么事吗，小花？”

荼靡有些尴尬，只好把自己其实多少还是有些在意的问题问出口：“您说，我的父母，呃、我是说……”

村长很是不解的看着面前这个吞吞吐吐的小姑娘。

荼靡鼓起勇气，一口气把问题念了出来：“您说我的妈妈有没有可能偷偷在外面给我生了个同母异父的孩子什么的……”

村长听罢，扬起一边眉毛，满是不可思议的问：“孩子，你怎么会有这种疑问？你的妈妈生了你以后，一直在村里住着搞研究，哪儿有功夫再给生一个啊？”

得到回答后的荼靡更尴尬了。她第一次对伊波恩的直觉产生了深刻的怀疑，连带着也对自己的智商也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自己怎么就真听信那家伙的谗言了呢？

但是反正都问了，荼靡干脆闭上眼把这个问题探究到底了：“那，有没有可能，在我出生前……”

因为伊波恩没有六岁前的记忆，他连自己实际的年龄也不太清楚。大伙儿说他是六岁，他就默认自己那时是六岁了。

也有可能，伊波恩是比她大一些的。

村长摇了摇头：“你妈妈和你爸爸感情一直很好，交往三年，结婚五年，你是他们第一个孩子。”

老人语重心长问道：“你是听谁说你父母坏话了？”

荼靡在村长担忧的目光下尴尬的直抠脚趾。总不能说，“村里昨天来了个姐姐，伊波恩直觉告诉我们，那个姐姐其实是我们共同的母亲”吧？这种话说出去，别说村长了，就是村头王老二家门前的大黄狗听了也不信。

偏偏，就是在这种尴尬时刻，荼靡瞧见，伊波恩也做贼心虚一样走到了村长家门口。

看见村长，伊波恩直接开口：“村长爷爷，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然后他也看见了村长面前石雕一般站着的荼靡。

伊波恩定在了原地。

村长来回环视他们，在这两小孩儿间窘迫而又痛苦的气氛中察觉到什么，吹胡子瞪眼道：“别想了！你们不可能是一个妈生的！我不知道你们听说了什么，但是不可能！小孩儿们，别成天在这儿瞎想了！”

伊波恩和荼靡并列站在一起，被村长训了半个小时。两人走回来的时候，有一种共同的萎靡。

而这时的杜篆才刚刚睡醒。

她走出房间、去往屋外的时候，伊波恩和荼靡已经从早上的尴尬中回复过来，两人绝口不提彼此曾抱有的弱智疑问。他们正探讨着伊波恩爷爷的病情，荼靡试图翻阅医书来寻找遗漏的特效药水。

“我们再去看看爷爷？”荼靡提议。

伊波恩的爷爷并非他真正的血缘亲人。是这位老人主动收养了当时无家可归的小孩儿，“伊波恩”也是他给予的名字。

老人待伊波恩非常好，伊波恩亦把爷爷当作自己唯一的家人。当老人病了，伊波恩比村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着急。

“爷爷害怕传染给我们，所以不让我们见他。”伊波恩甚是苦恼的说。

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女声：“不会传染的。”

杜篆刚刚走出房门，就听见他们窝在房门前探讨，便顺嘴答了句。

伊波恩愣了愣，抬头看向杜篆，急切而激动的问道：“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杜篆心说。

因为我是作者啊。

杜篆并没有即刻回答。略微斟酌过后，她道：“还是让我先看看你爷爷的状态吧。”

伊波恩犹豫着不敢同意。但杜篆却是没有太多心理负担的，径自推开了伊波恩的家门。

她知晓老人现在的状态。但是就是没由来的想看看自己笔下，这个站在漫长旅途开端、第一个成为命运垫脚石的老人。

她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伊波恩的爷爷，原本是不至于死的。

小屋内，可见一道老旧的屏风，勉强隔离了病中老者。

杜篆不以为惧，大步流星的越过了屏风，伊波恩和荼靡小心翼翼的跟在她后面。

屏风里面传来老人压抑的咳嗽，他未看清来者，无奈训斥道：“伊波恩，不是说过不要探望的吗……”

然后才看清进来的是一位陌生女人。

老人尽力的抬起眼皮睁大了眼睛，又忍不住一阵咳嗽。

老人听她扭头对身后的两个小跟班说道：“不会传染的。”

“这是什么病？”伊波恩走近前问道。

病榻上的老人形容枯槁，半张脸上爬满了黑色的、墨水一般的圆点儿。老人的半边身亦是被墨点吞噬的痕迹，而这种无人听闻的疾病正在缓慢侵蚀着老人全身。

尽管说是“剧情需要”，但老人得上这种病，其实是有所理由的。这理由虽然在漫画中未曾被提及，但她已经给足了线索，是想等待读者自己去发觉。

而在这里，杜篆直接说出了答案：“是诅咒啊。”

“诅咒？！”

伊波恩和荼靡两人都是惊叫出声。

伊波恩更急切的问道：“爷爷近来甚至没有出村，为何会被诅咒了？是有什么人盯上爷爷了？还是什么其它理由？”

杜篆看了一眼伊波恩后收回视线：“并非有意盯上你的爷爷，你的爷爷只是被波及的无辜罢了。”

“可是话说回来，你知晓什么是「诅咒」么？”

伊波恩对上杜篆意有所指的目光时，微微愣神，心底的声音似喧嚣起来，直觉让他几乎快要把那个答案脱口而出。

可是，老者的咳嗽声打断了伊波恩的思绪。老人挣扎说道：

“是神？”

杜篆并不意外于老者会知晓答案。她坦然自若的接续说道：“是啊。所有的诅咒，皆是来源于神。”

然而在这样回答着的时候，杜篆却又想到，这个回答也可以说是一语双关。

漫画里的“神”，作为诅咒的源头，作为希望的源头，为人带来生，亦为人带来死；

而漫画外的“神”，是她亲手画出了这些造物，给予他们生命，给予他们整个世界。同时，她也给这世上带来了无尽的苦难。

老人睁着混沌的眼，费力的看向杜篆，话题转得突兀，内容却有如惊雷：

“你是神灵？”

那是作为漫画家的“赚杜”。

已然来到这个世界，失去了创造的权能、身无所长的杜篆，现在仅仅是个知晓一切的普通人罢了。

杜篆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谎：“不，我不是。”

她并没有看向身后的伊波恩。

但她在心中想道，我不是。

他才是。

空气一时沉寂。不耐于这难熬的沉默，伊波恩将话题带回爷爷的疾病上：“有办法救治爷爷吗？”

“我买了许多种药水，也根据图鉴找来各种草药。可是没有一种能起效……”

杜篆想，故事里的伊波恩是“听说”外面有圣水，才踏上旅程的。让谁做这个推动力都无关紧要。

所以杜篆直接回答了伊波恩，并附带了更为详细的说明：“草药和药水没有效用是当然的，因为这是诅咒。只有取自于圣堂的圣水才能遏制诅咒。”

伊波恩不知晓“圣堂”、“圣水”，荼靡却是见多识广的：“姐姐，这么说的话很奇怪啊。”

杜篆已经知道了荼靡会问什么：“圣堂里的都是神职人员。也就是说，他们都是神灵的供奉者，是祂们的信徒。”

“可分明是神灵带来的灾祸，可为何由信仰者们所浇灌、因信者才产生的圣水……能祛退神灵的诅咒？他们不是同一阵营的么，怎会有这样对抗的关系？”

杜篆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笑弯了眉眼，脸上露出两个酒窝：“你猜呢？”

被杜篆一笑，荼靡脸上浮现明显的红晕，手指又开始无意识的捏着裙子边边，羞涩道：“姐姐别拿我寻开心啦……我不擅长猜谜嘛，姐姐直接告诉我答案好不好？”

在旁边目睹了这两人调情（？）的伊波恩：“……”

或许我不该站在这里，我应该躺到床底。

杜篆却不知道自己普普通通一个笑被两人脑补出了八百种花样，沉吟着给出了剧情允许范围内的剧透：“自大灾变、见识到神祗后，人类便有了一种倾向。即：轻视自身力量、夸大神灵威能。”

杜篆说道：“人们以为「圣水」是神灵给予人类的力量。其实并非如此，那才是人类本身的力量。”

荼靡微微一怔，似有所悟。

伊波恩则是更为直接的理解了这句话：“是说，神灵其实压根不算什么，人类强起来能把神给按在地上打？”

荼靡想制止伊波恩的不敬言辞，却忍不住先观望杜篆表情。

杜篆不再说话了，只是笑望他们。

伊波恩挠了挠头，也略过了这个过于遥远的话题：“所以，只要找到圣水就能治好爷爷了吗？”

荼靡在旁边补充：“最近的圣堂来去可能要花一个周。我们来得及么？”

杜篆本想继续保持沉默，却被两人巴巴望着。她张了张嘴，不愿把真相说出来。

杜篆知晓面前老者不论怎么救治，都会惨烈的迎来生命的尽头。

“抱歉，伊波恩。”

“即便你在期限内取得圣水，圣水也只能遏制诅咒的侵蚀，不能拯救他的生命。”

伊波恩看看杜篆，又看看爷爷，眼中尽是不信。

空气陷入死一般了沉寂。

老人听着杜篆回答，坦然接受了。就像接受自己早已被神灵裁定的命运，但却忍不住观望说出死亡宣判之人的表情。

漫画家对芸芸众生怀着居高临下的悲悯。

老人发现，杜篆的脸上无喜无悲，只有无声的垂怜。

她身在此世间，却在俯瞰大地。

伊波恩坚定握住了老者瘦骨嶙峋的手：“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爷爷，你一定能活到一百岁！”

老者嗬嗬的笑了两声。注视伊波恩与荼靡的目光带着慈祥，最后以同样的目光看向了杜篆。

即便有着那般的年龄差距，可杜篆看向老人的目光依旧是慈爱的、怜悯的。

杜篆平静的与老者对视。

心存悯惜，却不得愧疚。

只因“剧情需要”罢了。

老人收回视线，扼制了自己心中对她的亲切之感。

这份亲切感来得突兀，却仿佛理所应当。老人不明白它的缘由，便将其归结在了“神灵”上。

荼靡眸光微动，眼含恻隐，向杜篆问道：“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了么？”

“没有。”杜篆想要这样回答，最终却选择了沉默。

故事的一开始，她其实准备好了拯救老人的“药方”。

可是，她中途改变了心意，也抹杀了角色生存的可能性。于是那个“药方”就成了永远的伏笔，再不会在剧情中出现了。

老者的死亡是必然的，因为伊波恩需要一个“推动力”。

正如各式小说剧本的指导书所说：主人公若是想要一颗苹果，不论他用各种办法，在即将摘到苹果的时候也会被一棍子打落下苹果树。

他既然想要救爷爷，那么就必须在这一条路上寻尽各种办法。

后来，爷爷没有救到，迫于众生疾苦，从救一个人，变成了救所有人；他又不得不走上了成神之路。

可伊波恩他想要的，真的是成为神、成为万众敬仰的救世主吗？

现在故事还没发展到那里，杜篆却愣是透过现在的伊波恩，看见了他未来的表情。

那是杜篆亲手画出来的痛苦神情。

不啊。他想要的，仅仅是救活他爷爷而已。

希望爷爷能终尽他本来的寿命，希望爷爷能在最后微笑着闭上眼，在孙子的注视下安宁逝去。

作为漫画家、作为创造了这一切的“神”，尽管创造了这样的故事，但她一直在内心惋惜。

所以，在初见伊波恩之时，她的第一句话是，“抱歉”。

对于伊波恩，对于这个世界，对于被卷入纷争的彼岸诸生来说。

这样的未来太过残忍了。

可是，如果身为主角的伊波恩从一开始就轻松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颗苹果，……

接下来的剧情还怎么发展下去呢？

“请救救、救救我的爷爷吧。”

沉默过后，作者回应了自己笔下角色对她的第一个请求。

那就让他得到这颗苹果吧。

杜篆答道：

“是可以救的。”

伊波恩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杜篆轻轻叹道：

“……只是，我需要一点报酬。”

伊波恩不问报酬内容，重重的应允了。

作者有话要说：然后村长见到杜篆：卧槽，母亲！

伊波恩：？

荼靡：？

杜篆：？？？

村长：我管你叫妈，你管我叫爷，我们各论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