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伊听了半天的高谈，再次抬头，心中的感触只剩最后两个字，“够了”。

怪事发生太多了。

白兰悠闲到了极点，还想继续聊。

“能在这里见面的机会实在难得，换个话题好了，瑞伊竟然会选择站在小正那边，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瑞伊会更看好我呢。”

瑞伊看着他，看着这个名为白兰的躯壳，想象里面装了一个同源而截然不同的灵魂正在虚空中嗡嗡朝自己问话。灵魂的说法有些诗意了，那是镜影、幻象或者某些徒有其表的复制品，总而言之，在她眼里类似闹鬼。

“难不成是因为愧疚吗？”显灵的鬼怪托着脸提出假设，紧接着摇头自问自答，另一只手食指拇指在脸前比划个差不多硬币大小的距离，“不对不对，往小正身上偷偷安装那些信号传递装置的时候瑞伊可从来没有犹豫过吧。”

瑞伊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事情，不过扪心自问也不好否认这一类的事情自己做不出来。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细想了，白兰口中这个“游戏胜利”的世界本就是混沌离奇的，应该权当做梦来看待，梦境往往由来自现实的素材被塑造成形，真假参半。

好奇心占据上风，她立刻回涨许多精神，又想挑战眼前的人一次。

这个不能算作是白兰，于是她不讲羞涩，干脆坦白了心声：“我只是平衡队伍两边的人数而已，走摆在自己面前的唯一一条路，没有办法，或许确实走得急了一些，再抬头看的时候咱们就不再是一道的了。”

白兰忽然把下巴从手上抬起来，正视了瑞伊：“难道瑞伊忍心解释自己这都是为了正义？”

“像不像？”

“还差一点哦。”

“我本来以为很像样了。”

“瑞伊差一位像我这样的正义的伙伴。”

“一位不够。”瑞伊郑重其事地回应道，往后靠了一下，她做了一个手势，“这次我需要许多人，很多帮手。”

白兰冷不防点评：“总比一个也没有要好些吧？”

瑞伊装作没听见，做了个貌似天真的表情：“如果可以选，你一定是我的伙伴。”面上笼着一层不甚温暖的春风，她目光闪闪烁烁，轻声说出并不带有敬意的大实话：“白兰，我太喜欢你了，你看看你，多好看啊。”

如此告白时，瑞伊目光移动，眼朝向白兰上下转了一圈儿，话是轻飘飘的，但是目光格外有力，身体力行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说话做事一讲究真实，格调往往立刻就要降下来。白兰是伪装多年的文雅人，此时此刻听了面上没有皱眉，心里也没有尴尬，甚而很自然地发表了看法。

“小正也不差吧。”

“他也很好。”瑞伊点到即止，并不打算开展品头论足的谈话，“不能这么比较。”

“原来如此，瑞伊的恶劣评价我姑且收下了。”

“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吗？”

瑞伊说到这时已经心满意足，一板一眼地，她恢复了常态。

白兰难得地直言不讳：“把人当作是某类现象欣赏，归根结底瑞伊就是那样的恶趣味，自以为寻找着所谓同类，其实不过是挨个将人和一只只小白鼠画上等号，分组，标记，再分组。”

瑞伊一言不发，像是在收拾一个装满尖锐物体的箱子一样用手指点着桌面。

白兰不看她，反而环视四周，朝着某个方向眯着眼笑了会儿：“瑞伊，在幕间休息时刻不如诚实一点吧，将你所担心的主线任务摁下暂停键，如果无法坦白真心，在这个场合也应该说些漂亮话吧？世界比你想到的还要再宽阔一些，有不少人正看着呢。”

瑞伊面无表情看着白兰，因为实在认识了多年，所以没法怀疑他是毫无征兆突然原地发了疯。

白兰洞悉瑞伊所想，食指抵住嘴唇嘘了一声，声音也轻得像气流，仍然朝向某处：“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当然什么都知道。”

瑞伊很疲倦地一眨眼，无法判断自己究竟该不该理睬这位白兰，在犹疑的瞬间，她久违地联想到了睡眠、梦境等柔软而危机四伏的词汇。

最后，她呼出一口气，决定认了：“如果有，那就请看吧，我也想知道我的表现到底表现能不能被归于亮眼。”

“说不好，人大多情况下还是根据自己所能看见的做判断。”

“是这样。”瑞伊顿了顿，将双手平放在桌上，半信半疑兼兴趣稀薄，“不过也没什么。”

她简单回答：“反正都是这样的。”

白兰显然漠不关心，却在调动出一副专注神情时顺势端详了瑞伊一番，从上至下，额头、眉毛，又自下往上，下巴、嘴唇再到鼻梁，唯独不去深查瑞伊的眼睛。

就这么扫了一个来回后，不细看也忽略不去，因为那双瞳孔里闪烁无常的一点幽光与自己过于相仿。

白兰垂下眼皮，将眼珠藏在了睫毛后面，开始揭短。

“我可很清楚瑞伊你在期待什么样的评价。多高明的策略！借助每个普通人都会说的话包裹语言，再动用每个普通人都会干的事掩饰行为，太可惜了，为什么要效仿你根本就无法理解的普通人呢？”

坐在桌前的瑞伊没有反应，起初是不明所以。短暂的茫然后，她看着白兰摇了摇头，不否认，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什么都显得她好像把白兰的话当真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挪开了目光，挪回来，又挪开，如此几次后，她一手扶额，耸起肩无可奈何地笑出来“嗤”的一声。

笑完，她意犹未尽，漠然开口：“普通人？都把日子过成这样了，我是用得着装还是用得着学？”

白兰和她一起笑：“对现状不满吗？瑞伊最好保持你对理想生活的期待，这对你我都很重要。”

瑞伊闭眼又睁眼，反复了几次后恢复了平静。

出于一半关心和一半挖苦，她问：“看来游戏胜利后你的生活大变样了？”

白兰眯起眼，嘴角上扬，做了一个十分标准且不怀好意的开怀笑容。

“有时候也不错，比如我偶尔会坐在这里想想关于你的事。”

短暂的思考后，瑞伊没有得到旖旎的答案，实事求是说：“也可以，要除掉我还是有些难度的，偶尔想想挺适宜解闷。”

白兰扬起眉，隔着桌子伸出手指在空中描了下瑞伊的面孔的轮廓。

“那很简单，”他收回手，“既然不是非我不可的事情，想起来就太无趣了。”

瑞伊心想：倒也未必。

白兰微微一侧脸，好从不同角度观察她。

观察了一会儿，他保持着一种奇异的眼光，答疑解惑一样开口了，只不过用的询问的口吻。

“我只是很好奇，在你的那个所谓真实且唯一的世界里，你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将自己送上绝路？”

正一懂白兰的复杂头脑，却不懂白兰的复杂精神，常常对自己预测中白兰的行径感到不可理喻。而她恰好反过来，见怪不怪，但常常觉得不如不懂。

看来在白兰的所谓“命运”中，自己过得都不太如意。

她长吁了一口气，慢慢答道：“以后别想了，我目前活得还挺有趣，打算长期活，想也没意思。”

白兰不置可否望着窗外。

窗外的雪渐渐停止，白色从地面向天空倒流，世界颠倒着融化。

白兰安静欣赏着奇景：“真是打动人心的选择。说实话，我比你更想知道，作为奖励，就给你一点小小的提示吧——想想看谜面上不允许出现的字是什么？”

瑞伊沉默了好一阵子，再开口时，她拉开椅子站起来，简单而急促地说道：“我该走了。”

白兰收起笑容，拉长声音：“察觉得比我预期还要快不少。”

瑞伊因此又看了他一眼：“幻术欺骗五感蒙骗大脑，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可惜据我所知，看穿幻觉揭穿谎言又是很难的，世界第一的幻术师也只能依靠名为天赋的感觉，所以，最好的法子还是开头就别信。”她气定神闲说大话：“觉察？我一直都清楚。”

白兰嘴角又有往上兜的趋势：“大错特错，瑞伊认为我也来自于幻术？”

“我倒希望如此。”瑞伊嘟囔道，抬起手臂拉了下袖子，露出手腕上石英表。

“可幻术困不住我。”

手表上的指针与数字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个空白的表盘。

她屈起手指，再次敲了敲表壳：“谜底的答案是唯一不能出现在谜面的字眼，而能困住我的，只有时间，这里或许是时间中的某处陷落地，无所谓了，和幻觉也没什么不同，只要肯定就能自圆其说，只要否认就不复存在。”

白兰发现，这个瑞伊的思路迥异于他的认识，非要点评，就是脑子里缺了点儿什么。

“本来还想多聊几句的，要知道不是每一个我都能够幸运地遇到瑞伊。”

他话里似乎带了点儿遗憾，不过实在没大有挽留的意思，是有口无心故作深情：“说不定我会想你”

瑞伊摇摇头，隔着厚重的桌布抚摸桌沿，椅子是松木的，边缘做出温和的弧度。她倒抓过桌子上的烛台，烛台底座边缘是凸起的五边形，可以算作是把沉甸甸的小锤。

时间线交汇、背离或永不相交，万千未来只有唯一的当下。她垂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白兰的眼睛是最澄澈的紫，这种颜色不够深邃，欠缺隐秘，不遮不拦晾着眼底的深渊。

眺望了下深渊，她很笃定：“不至于。”

无论烛台是银制还是铜制都无所谓了，对准手表玻璃表盘，她砸下烛台。

表盘破碎声意外的清晰，甚至拉长后像是铃声一样不断回响，四周墙壁自上而下无声剥落，桌椅委顿融化，尘埃闪烁飞舞。

瑞伊闭上眼，不去看眼前白兰如何被角落扩张的阴影吞没消失。

左腿向前跌了一步，她右腿一弯抵住地板单膝跪稳，耳边自己咚咚的心跳压过渐渐细碎的余音声浪。

她像是刚从深海里湿漉漉打捞上来，单是喘，等一口气喘过来，她撑着地面想借力爬起来。

刚抬脸，瑞伊额角一凉。

不必回头验证，那个轮廓触感再熟悉不过了，是被抵上了一只枪口。

“不来这么一出我还拿不准。”目不斜视，她自顾自决定还是笑一笑，“要知道我去年就和朋友说你已经寿终正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