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

说不好看是骗人的，摩托的外观精准地契中了他的喜好，发动机双缸水冷，水平对置，噪音很小，油箱也很大，续航很好，甚至连加装的射灯都很合他心意。

看得出来对方有考虑到他往返上下两个城区的长途的需求，外观、体验、实用程度都平衡得很好。

只是这辆车不合适，下城区没有这样好的东西，带去会招觊觎。

秦予义抬眼扫了一下路边的摄像头，从后备箱取出头盔，把机甲助手放了进去，握住右侧把手，侧身上车。

头盔护目玻璃合上的一瞬间，他眼前的玻璃自动浮现一行小字。

【请语音输入您要前往的地点。】

秦予义思考了片刻，说出一句话：“寻找附近能办理寄存服务的地方，就近前往。”

【好的。】后面附赠一个像素微笑表情。

摩托开启了自动驾驶模式，徐徐在宽阔的大路上行驶，随着不断延伸的路，上城区也像一幅画卷一样，向秦予义展开。

这是和下城区截然相反的平坦的大路，路旁团团聚起超高层建筑群，城市边缘的能源工厂像群山一样把城区圈在中心。

工厂与工厂之间衔接着钢架搭建的空中回廊，远处东边立着两个相对的巨大行政尖塔，正隔着宽阔的人造河遥遥相望。

一粒橘红色的太阳正从两塔中间升起，远远看去，那两条宛如螳螂臂的建筑稳稳夹住太阳，像是注视着整个城市的晶亮瞳孔，将灯火惺忪的城市渲染出一片金红的光晕。

与朝阳万丈的西B区不同，东A区正在步入夜晚。

种梦公司总部思维控制室，商觉紧了紧手中的小巧的胡桃木握把，脸色并不好看。

梦阈清理结束，距离合格要求还差0.8GW 能量，小五还是不达标。

按照“父亲”的要求，他必须处决小五。

小五看出他的犹豫，那张普通的脸上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编织师的命运就是如此，我没关系，动手吧。”

商觉抬眼，眼中压抑着一团情绪不清的浓云。

“我们这一批零号种子不多了。除了你，就只剩楚越文和聂影了，无论如何，我都想保住你们。”

“呵，什么保住……”小五皱眉咬着拇指，抖着腿，介于一种焦躁和迫切想离开的状态，在不耐烦中吐出真话。

“你一个人……做不到的……”小五的身体不安地佝偻起来。

“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这么多年你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守着一个虚假的泡影，还叫那种东西是父亲……虽然他的确是……可我叫不出来，太恶心了。”

“小五。”商觉压低声音叫他，似乎在忌惮着什么，“不要说了。”

“我怕什么。”小五恹恹地挥了下手，“都要死了，还不让我说说真话。”他长叹了口气。“啊，真郁闷。”

“你……”商觉皱眉，他握枪的手抖了一下，偏头按上颅侧的金属区域，几欲再命令什么，“我再争取……”

“觉哥，不要。”小五站起身，看着这张他从小就认识，再熟悉不过的脸，忽然按住商觉的手臂，转而专注地去看他的眼睛。

“我不后悔走到这一步，甚至还有点庆幸，能这么快解脱。”

“我知道你在努力挽救我，可结果还是这样。命运不可抗拒，我们都得承认。”

说着，他垂下手，抓着商觉手中的枪，低着头，让枪口往自己眉心抵。

他看着熟悉的枪身，扳机处被反复摩挲得光亮的部位，眼中渐渐露出怀念的神色。

“这是我母亲当年用来自戕的枪，九毫米口径，小巧轻便，上手简单，专供给高级将领的家属。”

“你用它来处决我，我很高兴。”

小五反手按在商觉的手上，和他一起扣着扳机。

商觉的指尖渐渐凉了下来，像是被手中的金属同化了，冷得和枪械同一温度。

“那些因为我编织的梦阈而死去的人，我对不起他们，真的。”脑门顶上冰块似的温度，小五叹息着忏悔，他眼眶酸涩，有湿冷的液体滑了下来。

周围环境很安静，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小五却觉得压抑，呼吸阻塞，透不过气。

他清楚，他们周身有一只无形巨大的樊笼，从十几年前那个可怕的存在降临时起，他们就失去了自由。

小五抬眼，看见面前男人更如冰霜的脸，眼前浮现起刚才梦阈中噩梦般的地狱，呼吸颤抖着。

“我真的做不到，普通人是我的底线。”

“一直这样，太痛苦了。”

小五拇指扣紧商觉的食指，一块搭在扳机上，他能感觉到商觉的手指在颤抖，还有一道相反的抵抗力。

“对不起，我也要逃走了……我们把一切都留给你，抱歉……”

亲自按下生命终止按钮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小五额间渗出冷汗，抖着嘴唇叹息着。

“再等一等好吗？”商觉垂着眼，盯着小五挂在下巴的大颗眼泪，“过不了多久，我会带给你们一个全新的世界。”

“太煎熬了。”小五苍白地笑了下，“良心受不住。”

“在新世界来临前，继续这样编织梦阈，继续这样当傀儡……我会先崩溃的。”

“就这样吧，觉哥。”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小五扣下了扳机，后坐力震得商觉掌心发麻，热烟从弹轮前的缝隙冒出。

灼热的烟气飘进商觉的眼中，本该是极有刺激性的，正常人类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生理性流泪。

可他的眼球却像黑亮的玻璃珠，看不出一点变湿润的趋向。

他只是沉静地盯着小五身后的控制台。

小五脑后炸开一个不规则的洞口，金属颅骨蹦出去，合金神经裸露在外，弹道从机械大脑皮层穿过前额叶，贯穿第三脑室，突破顶叶，一个火花四溅的弹口中，泵出去蓝色冷却液混合淡粉色的组织液，双双飞溅在监控梦阈的屏幕上，荧幕闪烁斑驳。

小五眼球变为塑料质感的灰白色。

商觉手指抽搐了一下，枪管还滚烫的器物脱手砸在地上，他揽着小五的尸体，将他安稳地放回座椅中。

小五灰暗失去生机的眼睛还半睁着。

商觉伸手合在他的眼皮上，轻轻帮他闭上双眼。

“晚安，余白。”

空气中弥漫着很淡的神经传导介质液体的味道，对于商觉他们而言，这种味道代表着死亡。

滴嘟。

他身后的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

“总裁叫你过去。”一个戴墨镜的光头保镖公事公办地说。

“出去。”商觉嘴角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声音又单又薄。

保镖态度强硬，没有让步，控制室的门大开着，仿佛等不到商觉行动它就会一直这么敞着。

商觉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余白的戒指在他手中，戒面的宝石破碎了，尖锐的碎片扎进他的掌心，他感觉不到疼。

片刻后，他已经恢复一丝不苟的外表，乘坐悬浮车，登上摩尔甫斯。

摩尔甫斯是一座漂浮在空中的纯白色环形岛屿，上面所有的建筑都是白色大理石筑成，道路也是白色的鹅卵石铺就，没有一点杂色，纯净到像是大雪覆盖的白色荒漠。

商觉进入那圆形堡垒似的建筑，浮雕门自动敞开，他侧面有镂空花纹的鞋踏上铺着红色丝绒地毯的地面，脚步声都被地毯吞没了。这里面连墙都铺着单一的绒布，纯正的红色，与失色的外面形成强烈反差。

每次商觉踏入这里，他都感觉自己正只身闯入雪兽猩红的口腔，尽管它们伪装得很好。从外面看，一点都察觉不出来。

他进门后停住脚步，面前是一道宽大的红色幕帘，遮光性很好，挡得严严实实。

商觉的视线停留在丝绒厚重的纹理上，向里面的人汇报。

“小种梦已经护送到指定位置，中途她有一些反抗，但目前已经成功安抚。”

绒布后面响起指甲敲桌子的声音，商觉知道，这个声音是示意他继续说。

商觉咽了一口，再度开口时，声音听上去很理智。

“余白已经处理。”

“做得好。”幕布之后终于传出声音。

“谢谢。”商觉礼貌地笑着，眼中一片冰冷。

咔哒、咔哒。

商觉身后斜侧方忽然响起打火机清脆的开盖声，一下一下，像是秒钟计时那样催促着，令人心烦。

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商觉不动声色，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他无视了那为了吸引注意而故意弄出的声音。向帘幕后的人道别，转身几欲离开。

不料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时，一只燃着蓝色火苗的黄铜打火机不请自来，横在他面前。

商觉抬眸，他眼裂长，眼尾略高于眼头，看人时，无论表情，总是含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神韵。

可他又总是习惯以笑待人，这令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欺骗性，笑容为他那张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脸戴上一张代表随和的面具。

但看清门边的人时，商觉放平了嘴角。

“哥哥，看见我，怎么不笑了。”

对方收回打火机，小巧的黄铜外壳，有陈旧的磨损痕迹。

商觉认出这是余白被没收的私人物品。

“小五好伤心啊。”那人顶着余白的脸，虚伪又挑衅地冲商觉扬起眉毛，眼珠换成了红色，与监控冒出的红光颜色很像。

听见那人的自称，商觉眼底很快闪过一丝厌恶的情绪。

这就是替代余白的东西。

基因改造人，小五的外壳，人格化的智能大脑。

只是很显然，这个人格性格恶劣，并不讨喜。

“我先走了。”商觉掠过对方，伸手推门。

他这些名义上的“兄弟姐妹们”来来去去，数量不变，倒是有大把替补的在后面排队，商觉没有任何权限干涉，他甚至也是其中一员。

他只是算稍微特殊一点的，出于一些原因，被“提拔”至这个位置。

还没等他彻底离开，幕帘背后一道僵硬的声音叫住了他。

“听说你养了小动物。”

商觉一愣。

旁边顶替余白的男人正神经兮兮地伸舌舔舐着打火机，露出像蛇一样的目光，紧紧盯着他，动作冒昧，像是在故意激怒他。

但这种角色还不够入眼。

手中的戒指硌得掌心生疼，商觉很快收敛情绪，没有做出过多反应。

“逃不过您的眼睛。”他用尽可能听起来真诚的声音对幕帘之后的人说，“只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哼哼。”门边的男人发出冷笑。

幕帘背后僵硬的声音责令道：“不要耽误正事。”

“是。”商觉应答，彻底走出办公室，结束这场如履薄冰的汇报。

但短短几瞬又出现了意外，幕帘背后忽然疯狂响起炸裂的警报，室内危险的红光冒出，商觉被迫停下离开的步伐。

在他“父亲”勃然大怒的叱骂中，商觉得知，西B区刚刚回收的梦核，在转运过程中，被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盗窃走了。

“这已经是今天第八起梦核盗窃事件了！一定是他们！那个臭虫一样的组织！”男人像是从音质很差的播放器里传出来，声线僵硬，但怒意鲜活。

“你给我立刻回去！彻底解决他们！”

-

秦予义寄存了摩托和机甲助手，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搭车，前往去下城区的直达电梯入口，刚好赶上整点的一班电梯。

在搭乘电梯前，秦予义专门去了屏蔽区，掏出很不起眼的无线电通讯器，调试到一段特殊信号波段，等滋滋啦啦的电流声过去，通讯器静了下来。

有人接通了。

不过对面很谨慎，只有呼吸声，没有贸然开口。

秦予义将东西举到眼前，他的眼珠瞬间被那流出的光彩照亮了。

狭小的空间内，他平静地陈述：

“我拿到梦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