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真的是疯子，奎尔慌乱中调动起所有肌肉，快速展开防护武器，尽可能地靠近她。

她把和自己的对话上传到了星网？那可真是太好了，如果她出了事，至少所有人都知道是她自己要狂妄寻死，这根本不能怪他保护不力！

但问题是他妈的这女人真不能出事！

奎尔以为自己够快了，但视线里竟然有人比他更快。

他只见到一股虚影，银白色的，宛如闪电，迅疾如风，到达那个女人身侧时，像鹰一样张开了双翼。

那实在是有些壮丽又浪漫的场景，机器人木讷的脸像无可撼动的王座，面无表情之下是可靠、坚实、足以让人完全信任的沉稳。

酷冷钢铁的环抱笼罩，那个女人在笑，她柔弱而纤细，笑容却张扬又孤傲。风将她的发丝抻直，丝丝缕缕漆黑狂乱，又浸着银光，有种锋利的危险感。

机器人是她的王座，而她是主宰世界的女王——铺天盖地的热浪袭来时，奎尔脑中只剩这一个意识。

满目的滚烫热红，一切只发生在一瞬，灼热与痛苦却又将之拉长……那一刻仿若置身于熔岩地心，眼球在炙裂，皮肤在焦化，血液呲呲蒸发……

临行前，军队为此次勘测任务分发的特殊防护武器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年轻中尉像是置身在一个高温的蒸汽球内，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层防护膜越来越薄，像水一样流动，滴滴答答地往下融化。

最薄的地方在他手臂两侧，那意味着防护罩一旦彻底融化破裂，他将面临的就会是铁板烧一样的境地。

热辐射会将他两面炙烤，双臂焦化又或者头发率先燃烧……像那女人说的，他会变成焦炭吗？

不，他可能什么都不会留下，甚至哪怕一把骨灰。他全身上下所有的一切都会通通焚化成火和热，再由冲击波带着往外扩散，直到最后尘埃落定，一切冷却、静止……荒芜……

荒星，荒芜……等下一次风暴开始，连最后他所存在过的痕迹都不会被留下，砂石重塑一切。

奎尔以为这就是他的既定结局，他有些后悔，死亡面前，他后悔那狗屁的骄傲。他应该把那个女人打晕抗走，是的，和疯子较真，他真是个蠢货。

年轻中尉绝望地闭上眼，他甚至已经丧失了求生欲望，连绷紧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可突然一个大力，他被拉到了一边。

奎尔徒然睁眼，眼前是银色的机械铠甲，像是一颗金属蛋，他竟然被囊括在内！

和爆破弹的轻微响动不同，扫荡雷引爆的动静足以媲美一场山崩海啸，那也是为什么奎尔在看到杨葭掏出扫荡雷时会更加警惕起四周的环境来。

如果有暗藏的危险，闹出大动静并非什么明智之举。

扫荡雷爆炸的瞬间，几十公里外的鲁斯等人也明显感知到了震颤，剧烈的爆鸣声吓了他们一大跳。

鲁斯第一时间联系奎尔，几个星际军人和扫荡雷打过交道，认出了这种爆鸣声。

以爆点为圆心，地上一片焦黑，隐隐透着火红，直径三公里内都是这种情况。

越是接近爆点，地面炙红的情况越严重，像是满地铺上了疯狂燃烧的火炭，又像巨大陨石坠落在星球表面，砸下深坑，碰撞出火焰，生出的摩擦热枯竭一切生源。

空气里应该有灼热的味道，也许很复杂，像各类矿石燃烧后释放出不同的气体；也许也很单一，取决于荒星所拥有的资源种类。

能肯定的，那种味道一定是消极的，被毁灭后的，不会让人觉得美好的……但杨葭不会闻到，她吸进肺里的依旧是干净充裕的氧气。

那颗金属蛋缓慢褪去，057身上的银色作战衣变得有些邋遢斑驳。

奎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防护武器已经彻底报废，甚至防护服都破了个洞。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供氧装置可能出现了问题，连忙开启防护服的自修复功能。

杨葭依旧是那副信步闲庭的模样，自在悠闲地往爆炸的中心源方向走去。她身上干干净净，神情放松得好像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威力巨大的爆炸，而是看了一场美丽绚烂的烟花。

057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模样像守护者又像追随者，脏乱斑驳的作战衣是彰显实力的勋章。

奎尔盯着057的背影，眼神很深，那是一种被颠覆了认知，又融合了不忿和忌惮的眼神。

杨葭突然回身，视线和他幽深的眼神对上。

女人将他看透，似乎是觉得有趣，又或者无趣，她的声音里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你看057的眼神，和你们大校当年看扫荡雷的爆炸试验时一模一样。”

奎尔张口想说什么，突然响起的通讯打断了他。

杨葭带着057继续往爆炸点走，奎尔按下 同意接通的按钮后，鲁斯小队的三维影像出现在杨葭身侧。

看到杨葭安然无损，鲁斯松了一大口气：“艾瑞儿，我听到了爆炸声，是扫荡雷？”

杨葭边走边点头：“我炸出一个坑，用来观察地质结构。”

鲁斯皱紧眉：“太冒险了。”

“可我现在安然无恙不是吗？”她笑笑。

鲁斯看到了一身脏兮兮的057，以及明显脸色疲惫的奎尔，他有话想问，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好时机，有些问题不方便当着艾瑞儿的面问。

扫荡雷的爆炸带出了地表之下的岩石，杨葭走在炙红的石块上，防护服替她隔绝了高温。

她看扫视一眼周围，烟和灰升在空中，浑浊又沉闷。

“鲁斯博士，你带着莎过来吧，待会直接用勘测器进行勘测。如果这么深的坑都发现不了终极元素，那十一号勘测点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放弃它了。”

鲁斯思索了一瞬：“好，我们马上过来。”

三维影像散去，杨葭找了块平稳的石头，坐了上去。057走进她，单膝跪地，脸上的顺从表情和之前在模拟空间里时别无二致。

奎尔在远一点的地方站着，只有半大的人影。他出于某些自己都不太能分析清楚的心理，有些抗拒靠近那个看起来柔弱、内里又无限疯狂和危险的女人。

星球会受伤吗？

也许会。

一颗扫荡雷爆炸后，周遭的场景便足够用上“满目疮痍”这个词。

但星球是活物还是死物呢？

它有寿命，却应该不会感觉到疼痛。万物始源是物质，生命的始源却不单单是物质。

杨葭侧头看了看身侧的机器人，屈尊纡贵地抬手替他掸去头上的飞灰。

她低头，牵起他的手，小指指腹从磨破的作战衣里露了出来，轻微的擦伤破坏了螺旋指纹。

“你很强。”她摩挲着那处细小的擦伤。

057看着她纤长的睫毛：“那是因为博士您很强。”

“想成为生物机器人吗？”杨葭问他。

“博士做决定。”他说。

“你觉得机器人有生命吗？”她又问。

057卡顿了一下：“似乎没有。”

“似乎？”

“数据告诉我大部分人是这样认为的。”

杨葭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那星球呢，一颗星球的诞生和陨落，它有生命吗？”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超纲，057皱起了眉：“如果星球上有生命，那星球就有生命。”

“那你说生命是什么？”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被抛了出来，难度像是呈指数倍地在升级，057的眼睛亮起了蓝光，瞳孔变成了圆形的光圈，一闪一闪，像是有规律地在崩坏。

“生命是一种奥秘。”杨葭觉得有些无趣，最后选择了自问自答。

“奥秘？”闪烁着的蓝光被打断，类人的情绪重新出现在057的眼睛里，褐黑瞳孔充满了好奇和疑惑。

“嗯……”她声音有些拖长，“不可窥探的奥秘。”

“为什么不可窥探？”

057只觉得他的创造者在谈及这些话题的时候，情绪像汪洋大海，而水下又是更加深沉的黑洞。

他被吸了进去，纷繁复杂的漩涡搅乱他的感知，他无法像之前那样准确地“听到”她没有说完的话。

对他而言，她也像奥秘，不可窥探的奥秘。

高智商的女博士没再回答机器人的问题，057反牵过杨葭的手，语气湛湛地问她：“博士，那您觉得我有生命吗？”

杨葭垂下的纤长睫毛向上划出一条圆弧，清透的眼睛倒映出057清隽好看的脸，大气中的飞灰像翩动的灰色蝴蝶萦绕在他们身侧，浮光掠影里她轻笑了下。

“等你学会思考。”她说。

057又可以听到她未说完的话了。

她说：当然有，但等你学会思考，你才算一个完整的生命。

学会思考……完整的生命……057的眼睛又开始闪烁蓝光。

杨葭移开目光，她丢下陷入半崩坏状态的机器人，起身走向远处的奎尔。

年轻中尉见到女博士朝自己走了过来，身体竟然不自觉地又升腾起了陷入超强热辐射时的灼痛感。

他想要后退，脚步却不太能动，一小半是因为仍旧舍不下的男性骄傲，一大半则因为不敢躲。

如果机器人是武器，那这个女人现在明明赤手空拳。赤手空拳，他却依旧不敢躲。这种怯弱让奎尔感到羞耻。

他在杨葭离他还有五步远的时候对着她恭敬地行了礼：“博士，谢谢您救了我。”

“怕我了？”杨葭笑得有些玩味。

奎尔没有说话，后颈却流下了冷汗，这个女人不仅擅长创造恐怖杀伤力的武器，她还喜欢杀人诛心，轻而易举便看穿你，洞悉了一切。

杨葭将视线转向远处机器人单膝跪地的背影：“你不怕他，却怕我。”

“难道……不应该吗？”奎尔回答得有些小心翼翼。

杨葭轻笑。

没有人会怕一支武器，只会忌惮手拿武器的人，武器越厉害，对对手的忌惮就会越深。

似乎是这样。

“你只知道我们是来找种终极元素，但你知道这种终极元素是用来干嘛的吗？”女人的声线清唥唥，在一片炙红的星球地表之上，就像冰冷的银色铠甲冻结空气时凝出的冷雾。

“供给实验。”奎尔的嗓音莫名发涩。

杨葭勾起唇角：“没错，那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实验吗？”

“不知道……很可怕的实验？”

她笑着摇头：“很可爱的实验。”

“……”女人这样说，年轻中尉的神经却并未得到放松，反倒因为对方的笑容蹿起了鸡皮疙瘩。

杨葭微眯着眼，语气不紧不慢：“很可爱的实验，它的名字叫做‘生物机器人计划’。实验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只需找到一种终极元素，就可以创造出无与伦比的完美作品。”

奎尔被她的目光钉在原处：“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伸手捻住一片飞灰：“奎尔中尉，你说如果制造出上亿数的057，星际军队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年轻中尉的脸色一下变得异常难看。会怎样？他会面临失业，无数的现役军人都会失业。

他不得不承认057的实力很强，但他心存希冀，嘴上强调：“机器永远也取代不了人。”

“生物机器可以。”杨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笃定。

奎尔的腮帮鼓得像颗坚硬的小拳头，棱角分明的唇抿成了薄片。

静默里，地上的炙红慢慢成了内敛的黑，他不死心：“可机器始终要受人类支配。”

“呵，没有绝对。并且他们已经超越了机器，你可以把他们理解为新人类。”

奎尔有些发冷，因为人类血液里流淌了千万年的高高在上。

“您为什么要创造这样的‘新人类’？”

“社会需要。”

“真的需要？”他紧盯着她。

杨葭笑起来：“少部分手握话语权的人说他们需要，他们需要就是社会需要。”

“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他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杨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因为你是鲁斯的人啊。”

心脏狠狠跳了一下，奎尔僵硬了一瞬。

杨葭慢悠悠地继续道：“我不仅知道你是鲁斯的人，我还知道他要你们在找到终极元素之后解决掉我。解决掉我，他就可以取代我在‘生物机器人计划’里的位置，到时候实验成果就会冠上他的名字。”

“新的创世者——我猜星际人民一定会这样称呼他。”杨葭说着就笑了起来。

“你要我做什么？”奎尔嗓音绷得很低沉。

“或许……像他让你解决掉我一样解决掉他？”

她的语气浑不在意得像是说了个玩笑，但弯弯的眼睛里却满是认真的杀气。

奎尔望向机器人的背影，不解道：“你有057，哪怕不靠我，这件事也很容易。”

“奎尔中尉，这可完全不一样。”杨葭笑着摇头。

他拧着眉：“什么不一样？”

“快感不一样。”她背着手，远处单膝跪地的机器人站了起来，在脑海里向她汇报了方圆五十里的情况。

杨葭根据957的汇报，转身面向鲁斯小队靠过来的方向，语气幽然：“直接让057解决掉他有什么意思呢？想象一下，当终极元素被找到，一颗微炸子弹经由他自己人的手，射入他的心脏……”

“‘噗’的一声，子弹爆炸，心脏碎烂，甚至还带走他半片血肉模糊的胸膛。他惊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睛惊恐地瞪大，‘难以置信’四个字刻在他的角膜上……”

她歪头，笑着问年轻的军队中尉，“那个画面是不是很美？快感是不是翻倍？”

女博士眼里闪着迷人的光彩，嘴角牵出的笑带着温柔的美好，奎尔却满心骇然。

他血液凝固，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