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葭一时却没有再动，057就像个受了委屈却在努力忍住不哭的小孩，这让她难得有片刻的不好描述感。

“其实……”

她一开口，机器人就将目光投向了她，眼睛里面的希冀太过澄亮，让人不住就收了话头。

她拧起了眉，实在有些不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自己，“纠结”这个词在她的字典里从来不会出现，“果断”才是她的风格。

“没关系的博士，我可以。”他像是看出了什么，竟然还反过来安慰她。

“你可以什么可以！”杨葭突然发了火。

“能被选中作为生物机器人的实验体难道不应该是你的无上荣光？你委屈什么委屈，你要不想接受，就自己去做太空垃圾！”

机器人突然拉住了她的衣袖，或许他甚至是想拉她的手，但操作台上的固定绑带限制了他的动作。

“057没有委屈，我只是害怕忘了博士……”他低低地说，眼尾平缓地展开着，视线盯着那块被他揪住的袖子，不敢与她对视。

杨葭一时词穷，然后又听他说：“博士您不要生气，我没有要辜负您的好意。”

这句话就说得更可笑了，难不成他以为自己选他做实验体是想对他好？呵，她只不过是……她……

她突然凛了眉目，抬手，拿指腹抹去他眼尾的水光，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带着湿意的手指：“你对我产生感情了？”

她话音落，揪住她衣袖的手快速地缩了回去，机器人四肢僵硬着：“没有。”

“哗”——操作台顶上的一大推机械臂又被杨葭给拉了回来：“很好，你竟然还学会说谎了。”

随着这句话的出口，机器人的不安达到了极点，他蓦地拉住她的手，固定的绑带甚至将他的手腕勒脱臼。

他惶恐不安地望着她，眼里充满了羞愧、恐惧……以及浓重的情愫……像是依恋又像是别的。

别的什么？杨葭来不及细想。因为那双眼睛简直太像了、太像人的眼睛了！

生动、美丽……充满了温度。她甚至怀疑他先前的滴水不漏一定是在故意克制。

她没忍住伸手抚了上去，手心一片湿漉，那触感竟然温润得同人类的眼泪一模一样。

机器人会流泪吗？按理说可以，她似乎确实给057设计过泪腺，但她从未见过有哪个机器人竟然会流泪？

“多久了？”她问。

对她产生感情多久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竟然学会了伪装，他可真是惊喜得出人意料。

“我再也不会对博士撒谎了。”他说。

他的嗓音变得沙哑异常，像是喉咙被烟火燎灼过，灼伤了声带。可他不会是有声带的器质性损伤的，机器人出现问题只会是因为芯片受损。

他清泉一样的声音没有了，像是一下就从青年跳渡到了沉暮老年，这无端地又让人觉得有一丝难过。

“是从我睁开的第一眼。”他用沉暮的声音说。

“我见到博士站在我面前，像一道光，闪耀又温暖，我移不开眼。那个时候，我还并不能懂那道光的含义，直到和您的光脑连接在一起后，我慢慢地学到了人类的情绪，慢慢地懂得了喜怒哀乐……”

他的声音实在干涩得太过难听，杨葭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同时也已经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她再次暗叹，果然，直接将人的光脑和机器人连接是有风险的，但……

她勾了勾唇，虽然冒险，却收获了意外之喜不是吗？

“你因为对我撒谎，违背了忠诚手册，现在内核芯片已经被烧坏了一部分。”

机器人做出违背忠诚手册的事情，无异于一个健全的人自戕。

这自杀性对的行为，他倒是……杨葭也不知道是该说他有勇气，还是该说他蠢。

撒个谎还撒得口不对心，演技拙劣到她都不忍心拆穿，这么蠢的机器人，一定不是她设计的。

杨葭略过内心的吐槽，正经了辞色：“不过没关系，我会修复你。并且，我原谅你了，我允许你对我产生感情。”

“博士……”机器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杨葭勾了勾唇角：“你现在是最合适的实验体了，你比所有机器都更加拟人。相信实验结束后，你一定能成功融合生物体，并且顺顺利利地度过过渡期，良好适应身体的新变化。”

机器人眼中的光慢慢熄灭，像宇宙中猛地坍缩回最初的质点，一切都湮没在洪荒里，全部都消失不见。

“我会顺利适应的。”他说。

在这艘飞行器上，除了杨葭和那只小变异兽，就再无其他生命体。杨葭自然是不可能拿自己来做实验，所以057也别无选择。

若是回到研究院，那自然是有大把大把更好的融合体可以供给实验，但杨葭必须在回研究院前就将初实验彻底完成。

小变异兽已经被确认为一级死亡，各个器官皆已濒临衰竭，只剩脊髓和大脑还存在一定活性。

正好，实验也只需要用到脊髓和大脑。

杨葭将057的芯片取出，准备先将因为违背忠诚手册而自损烧坏的那部分替他修复，修复之后他的嗓音就能恢复如初。

她将芯片置于三千倍的放大镜下，定眼一看，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057的芯片已经和她初制造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这怎么可能？！

她将画面放大再缩小、缩小再放大……反反复复地查看……

事实摆在眼前，如果不是对自己经手的所有“产出”都了如指掌，杨葭恐怕会以为是谁偷偷给057重新更换了一块芯片。

那简直太过诡异了……芯片确实还是那块芯片，却又完全不是那块芯片。

杨葭之所以还能确认057的“大脑”没被偷换过，不过是因为眼前的芯片还保留着原始的大体构造。

但问题是，细节之处完全不一样了。

她让机器分析了这块芯片的质量和元素，发现总质量和单元素的分别质量都有所减少，就像是……被一点一滴地消耗了？

为何会被消耗？按理应该质量守恒才对，又不是人，还要消耗能量……

消耗能量？！

杨葭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057的这块芯片会不会在自我更新甚至说自我演化？而演化所需要的能量便是那些质量的减少的原因！

这似乎是比生物机器人更加有趣的研究方向，她不禁浑身战栗，热血澎湃起来。

不，不急，一切可以慢慢来。

操作台上的机械臂挥舞起来，每只机械臂各司其职又共同协作，杨葭操控着这场战役，如同站在烽火台上调兵遣将的神，而这方寸操作台无疑是受神掌控的神域。

057之前问她，问她手术后他究竟会变成怎样一个全新的他，杨葭没有回答……事实上她也不清楚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因为这是一场实验，初实验。

也许，他会保有他的原本属性，在此基础上又会受到融合体一定程度的影响。而这影响程度的大或小，她暂时给不出确切数据。

毕竟他是第一个实验体，她还等着他给她数据呢。

她只是知道，成为生物机器人后，他相当于有两个大脑，接近了普世意义上的“生命体”，自然而然地学会思考，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

他之前缠着她那么就，一会儿“思考”，一会儿“生命”的，这不正是他的所求？她难道不是成全了他？

杨葭望向操作台上七零八碎的部件，机械臂的挥舞频率随着她的思绪慢上了些许。

手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小变异兽的大脑和脊髓会进行“净化”处理，有很大的一部分会被清除扔掉。而终极元素的单质也要进行细致的加工，最后会被做成了一个类似躯干的容器。

057的芯片会通过这个容器与净化后的生物组织相融合。这一步是最为关键的，细节的处理可能会量化到神经元。

生命体都是依靠大脑和脊柱通过电信号的传导来进行各项生命活动，而机器人同样依靠芯片上电信号的指挥来匹配相应的行为反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两者是共通的。

杨葭在聚精会神地进行两个生物和非生物的中枢神经系统的融合，等这个步骤做完，实验便成功了一大半。接下来再要做的便是重新为057打造一副更加完美的身体。

她在做实验的时候，057并非全无感觉。哪怕对于此时的他来说，他全身的躯体就只剩一个完整的芯片，但毕竟芯片可是他的“大脑”。

实验的过程对他来说是混乱的，他五感全无，像被关在了一个蒙蔽的小黑屋。但四周的漆黑里会时不时伸出一只手，或是戳他一下，或是扯他一下……

但那不是黑，也不是手，是他对外界刺激所作出的猜测和比喻，因为他仅剩下的只是一个逻辑闭合的“思想”。

他就这么混乱着，直到确切地看到许多画面。

画面里有许多双红色的眼睛，它们在昏暗里交替明亮交替闪烁。那是一个有些潮湿和拥挤的洞，洞顶的地面在簌簌颤抖。

“他”略有些局促地待在族群里，在漫长的等待里期盼地面上的风暴息怒。

画面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