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葭牙疼，几乎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那我叫你放开我的话你怎么听不进去？”

057红着眼角：“我听了，也放开了。”

呵，放开零点一秒也叫放？杨葭都快气笑了。

“滚一边去。”她扔下仪器，拿肩膀撞开他，直直就出了实验室。

机器人在她背后欲言又止，最后只能低头看着自己下半身，委屈地嘟囔：“可是我不舒服，想跟着你……”

杨葭来到飞行器的尾部，光洁无缝的墙面亮了一瞬，如当初下飞行器前时那般，她的虹膜上反过一道光，接着墙壁就像融化了一样四散开，露出了里边不规则六边形的小房间。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冷不丁的，杨葭差点被吓死。

她转头，银色作战服的机器人笔直地站在她身后，脸上的表情又嫉妒又生气。

杨葭只有一个感觉，欠揍。

她没理他，转回头来径直往房间里走，来到058和059的面前。

两个强化保护仓缓缓打开，里面完美如艺术品的星际长相机器人毫无阻隔地展现在杨葭面前。

她无来由地松一口气，大概是觉得这飞行器好歹还有两个正常可以使用的工具。

她伸出手去，指端正要触碰到058的胸前的启动按钮，却被身后追来的机器人蜷掌包裹住。

“有我一个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还要他们？”

杨葭拧了眉，转头看到他湿漉漉的眼珠，轻启唇说：“关你屁事。”

057横挡在她面前，手臂排开张得直直的，胸腹部的肌肉线条被作战服勾勒得更加清晰，整个身体动作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杨葭的眼里冒出烦躁的戾气，没有了光脑的直接连接，机器人对她的情绪竟然依旧异常地敏感。

出于对缔造者天生的畏惧，又或者别的什么，057排开的手臂慢慢落了下去，头颅低垂，肩膀松开，完全没有一丁点芯片设置的机器人标准站姿，可身体却还是不动摇地挡在杨葭面前。

他攥住杨葭的一根指头，又小声又伤心：“不要他们好不好……”

杨葭没有出声。

机器人胆子大出一点，五指张开改为握住她整只手，挪动了两步试探性地想将她往房间外拉。

“他们没有我聪明。”他说。

“也没有我能干。”

“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杨葭冰泠泠地抬眼：“我要你立马消失在我面前。”

057：“……”

“不！不可以！我做不到！”

他连说三个“不”字，不由分说地就将自己更加高大的身躯拱进杨葭怀里，脑袋抵在她肩窝，双臂环着她，像个磨盘一样，带着她左移右移，没两下就转到了门口。

关键时刻杨葭伸手扒住门，指尖用力到发白才稳住吊挂着巨大负重的身体。

察觉到她的意图，机器人粘腻腻地开口：“葭葭，我们回去好不好？”

杨葭狠闭上眼，勉强压下心头的暴躁情绪。

要是放在以前，像他这种不听话的失败作品，她早就一榔锤敲个稀巴烂了。

“我们回去。”她说。

几乎是立刻，机器人抬起头来，毛绒绒的头发擦过她的耳际、颈侧、下巴，一双欣喜的水润眼睛和飞扬的嘴角怼在她眼前，下一刻却舔湿她一脸。

“……”杨葭黑了脸。

她一脚将他踹开，顶着他呆愣错愕的表情，面无表情地抬袖擦干净下巴上的口水，然后就见他瘪嘴，耷拉下了眉眼，又蠢又可怜。

她将他带到一间空白的实验室，实验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空白的记录本，一只黑色的古董签字笔，真的是古董，这种东西在星际早就不存在了。

杨葭坐在桌前，片057被她勒令坐在三米外的独凳上。与其说是一间实验室，这个情状，似乎更像是一间审讯室。

机器人坐得端正，膝头并拢，双手整齐摆放在大腿上，扩胸沉肩。只不过他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如姿态那般严肃稳端。

他眉毛揪在一起，嘴角牵动肌肉甚至有些滑稽，像是身上有条毛毛虫般，却又要拼命忍住不动。

杨葭低头在记录纸上“沙沙”地书写，连笔的星际字体有种潦草的好看，像医生开具的处方单。

她写一段便会停下来想个一两分钟，接着笔尖触纸又快速地写起来，间或会看057一两眼。

每当这时057都会疯狂扯动脸上的肌肉做出一个相当难受的表情。简单来说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大狗见到主人从笼子面前经过，又不能动又想要引起她的注意，表达想出去放风的强烈渴望。

只可惜杨葭只会压下眼冷冷地睇他，接着毫不留恋地收回眼。

很快，记录纸写出满满一张，在那些黑体星际字的顶头，几个瞩目略规整的大字——“生物机器人实验体行为观测记录手册”

在标题下方的第一行就写着：

【外貌变化】：瞳孔颜色展现融合生物体的特征，面部表情趋近丰富，泪腺功能开发过度，毛（划掉了）头发柔软度增加，其他待增加……

【性格变化】：（这里笔尖凝顿了下，点出几个黑点）变得黏人，占有（这里再次凝顿）欲增强……怀疑机器人智商受融合生物体的影响有所降低。

【行为准则变化】：大有变化。

（这里空了一行）

（这里凝顿后又空了一行）

……

杨葭抬起头来，实验室里明亮的白色灯光将三米外的机器人照得满身泛银，就连湿润润的眼珠都变得更加透亮起来。

“你可以说话了。”缔造者终于大赦天下。

他张了张嘴，反倒不高兴地闭上，不高兴了一会儿才闷闷开口：“那我可以动吗？”

杨葭食指和中指架着笔，盛笔的半握虎口正对着顶上冷淡轻启的薄唇：“不可以。”

机器人脸上显出烦躁的表情：“可是我想过来！”

“过哪儿来？”

“你那里！”

“问题答完就让你动。”

他表情凝住，慢慢收回到那么磨皮擦痒：“那你问吧。”

杨葭拿起记录本离开桌面，抬步走到他身前，机器人仰头望着她，眸子里的光有些顺眼又有些不顺眼。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杨葭问。

“难受。”机器人说。

“不是问你这个。”

他仰着头，皱巴巴的眉眼和撅动的鼻子真是损了那张好看的脸。

“我就是我。”他说。

这个问题在来这间实验室的路上杨葭就已经问过他。

她拉着往这边走，边走边问他说，“你现在感觉自己是先前的机器人还是先前的变异兽？”

057一时没答，但是看起来很不开心，类似被“冒犯”到。杨葭睇了他一眼，鬼你个冒犯，然后就勒令他待在凳子上不准说话也不准动。

笔尖都挨到纸了，却听到这么个答案，杨葭移开笔，视线也移回那张因为表情过于丰富而颜值被毁的脸上：“那你是谁？”

“顾曳！”他笑起来，答得很快。

杨葭恍惚了一瞬，想了半天才回想起来。这两个陌生的字眼还是下飞行器前，两人在模拟空间里时，他自己给自己起的。

那时候的机器人……她在心里叹口气，当时怎么就那么嫌弃呢，比较起来明明那么乖。

杨葭蹙眉想了一瞬，将笔别在本头上，挑起机器人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他的脑袋。

“你不是说你忘了吗？”

机器人完全配合，对于她的指头粘在他的脸上甚至非常欣喜，苹果肌张扬得像个傻子。

“忘了什么？”他憨憨地笑。

杨葭：“……”

她突然就没了兴致，丢开他的下巴，顺便还在他肩膀上擦了手指。

“没什么。”她重新捏回笔。

记录本又开始“沙沙沙……”

“不会忘，我会一直记得葭葭。”

过于安静的实验室里，机器人突然说。

“沙沙”声停顿一瞬，接着又重新连贯响来，女博士清冷的嗓音伴随而上：“你当然会一直记得我，我是你的缔造者，而你必须履行忠诚手册。”

“那你会一直记得我吗？”他问。

杨葭停了笔，抬眼，很轻的一眼，因为轻，所以带着点蔑视的味道。

“开什么玩笑。”她说。

057：“没有开玩笑。”

“你只是我众多作品中的一个。”

“可是我不一样！”在她将要将视线转回记录本对的时候，机器人扒住她的注意力说。

杨葭没有说话，但是看着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说：一样，非常一样。

“可是我爱你……”他声音很小，而且语力渐弱。

他的脸上不是伤心或者难过什么，眉毛拧在一起，眉心的褶儿看起来很是严肃，睫毛挡住半个眼睛，眼珠子快要挨到了鼻梁，是一副深沉深思的模样。

片刻，他重新抬眼仰头，奇奇怪怪的表情终于没有了，像个正常男人一样望着她，非常肯定地说：“就是不一样，你必须一直记得我。”

……杨葭低头默默在本子上添下一行“或有神经错乱、信号对接受阻的可能”。

她写完，而后抬了视线回视他：“没有什么是我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