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冥苍谷,一地冷月。
碧央潭是天界顶端最寒冷的一口潭,向来无人敢轻易接近。
只是此刻,却有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莅临来此,无视禁制,反客为主。
莹蓝色的冰琉床上嵌着万年域铁所制的环锁,牢牢禁锢着这里曾经的主人。
来者华丽的玄色长袍与周遭的清冷淡漠一点也不相匹,他漫不经心地晃弄着一只精巧的匕首,执刃在所困之人的脸庞上悬空比划片刻,又收了回去。
寒潭边一时静得出奇。
“九幽的魔头们很快就会攻上三十三重天,砍神位,夺至宝,覆苍生。神君,你可害怕?”
弗禾刚醒盹,听到的便是这样阴恻恻的问语。
音色倒还可以,就是略沉了些,跟在生什么闷气似的。又离得极近,如同贴着耳根,黏着脖颈。
他并无装聋作哑的打算,于是滚了滚喉咙,睁开了眼睛,斜瞥过去,一阵打量。
别说,这人礼数是差了些,生得却是极俊。
就是不认识。
起码在这个小世界里没见过。
“你果然醒了。”男人勾着唇,露出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
弗禾望着他,轻吐出两个字:
“你谁?”
他的嗓子干涸至极,腔调便尽显漠然。
男人一怔,盯着弗禾的瞳孔往外溢出丝丝怒意。
“你不认得我?”
弗禾眯起眼睛,老实回答:“我睡了很久,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男人的手掌握紧,把弗禾腕上的锁链扯得叮铃作响,“你再仔细瞧一瞧。”
竟是不肯罢休。
弗禾灵力虽然被封,感识却还在。他的眼珠轻轻一转,悠悠开口:
“小蛇,你也是从九幽爬上来的吧。身上的魔气还未褪得干净,就敢来碧央潭耀武扬威,你趁我闭关不备搞偷袭,是不是玩不起?”
男子不屑地冷哼:“传闻这口天界至净之潭等闲邪魔连三尺都靠近不了,本座一身无暇道体,何惧之有。至于你,若再迟迟不醒,我倒要以为你是元神脱体,原地寂灭了。”
弗禾闭了死关,就已不再吐纳天地灵气。
自从将数据收集得差不多,这个仙侠小世界便以万倍速奔向结局,于是,对他而言,千年也不过就是一场比较沉的睡梦而已。
睡醒了,估计就能直接回任务中心提交报表了。
哪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无暇道体?那真是好了不起啊,十个魔里,有八个都是这么吹的。‘’
弗禾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卑微打工人,自《执行者辅助联盟整改计划》被提出后,联盟执行者的权限自由度大大提高,他们需要来往于不同世界收集阈值,遇到心气不顺时,怼两句也不是大事。
‘’过潭的时候你真没感觉到疼?若要等掉了一层蛇皮之后再服软,就来不及了。我是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不仅手脚利索,还有这么强的虚荣心。”
男子闻言,俊美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忍了又忍,才没把先前的匕首再次掏出来。
他向来知道,弗禾神君有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
“弗禾,你敢欺辱本座?”男子绷着脸,一咧嘴,便露出一对锋锐的尖牙。
似是随时都能大张开口,狠狠咬下两个血窟窿。
弗禾几番暗暗尝试,确定那铁锁硬得惊人,并不是他在虚弱期随随便便就能解开的器物,脸上便挂起了一丝无奈。
“讲点道理,现在被拴在这里像条死尸一样动也不能动的是我,被欺辱的人也应该是我才对吧?你又在委屈个什么劲呢?”
他都还没委屈上呢。
统共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让仙魔两道重归平静,以为可以坐等下线,却突然有人来告诉他,魔界又发神经要卷土重来了。
他教养了那么长时间,一路往伟光正提拔的仙道魁首大弟子是干什么吃的?老家都快被掀得底朝天了,老师也被人擒获了。
堂堂的世界主角,是死的吗?
“孟晖扬还没死,他只是太过废物罢了。”
似是读懂了弗禾此刻的心声,男子嗤道:“你费尽心血教导出来的好徒弟,如今却连你留下的一件嘱托都没做好,应该很失望吧?”
弗禾……就微妙地顿了一下。
他倒也没有那么失望。
因为‘‘费劲心血”这四个字,实在谈不上,他的摸鱼教学一向只能算是中规中矩,而且孟晖扬这个孩子吧,虽然算不上聪明绝顶的那一挂,但架不住人家有外挂啊。
六道藤搭配天级心法,可万法归一,一会百通。就这样都没拿得住这尾小蛇,那么无暇道体之说,也有那么几分可信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弗禾只能为自己的不够严谨而默默摇头。
短暂的肃静被男子曲解了意思,他用舌头轻舔了下自己的毒牙,又绕到了弗禾的另一边去,要看清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弗禾垂下眼睫,却是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你倒也无须那么害怕和失望。”男子懊恼地收回毒牙,“本座目前还不会杀你。”
弗禾:???
他哪有害怕,哪又有失望?
而且就算被杀,也是正好送他脱离小世界,回去顶多扣点积分,写个失误总结报告完事。
现在这种正邪不两立的僵持,彼此又能有什么趣味呢。弗禾思忖片刻,决定由自己来推剧情。
“事已至此,我亦逃脱不了罪责……”他阖上眸子,正要酝酿情绪,潭外却在此刻有了动静。
主角,孟晖扬来了。
昔日的小小少年,已成了如今的天界之主,冠冕加身,气宇非凡,面如冠玉,英俊一如往昔。
禁制之外,天君振臂挥剑,无数剑锋堆叠迸力,破开第一层壁垒后直指玄衣男子,那裹着剑罡的法力似是极为精巧,竟是发散成万缕,势劲蓬勃纷至沓来。
玄衣男子护身术法了得,仅是被削去了肩头散着的一绺头发。
交手之初,试探为多。
“乐长赫,还不快放了我师尊!你罪恶滔天,仍然执迷不悟,是想被千刀万剐吗?”
弗禾听孟晖扬这骂阵还算气势雄浑,心里便不由产生了些许希冀——这次危难若可度过,待他解脱出来,重新掰正剧情点也可行。
瞧瞧,主角这天君当得,还是挺有模有样啊。
只可惜,名叫乐长赫的这位,却是一点面子不留,扬手将飘散的发丝燃成灰屑后,昂头直言道:
“哦?我执迷不悟?如果本座没有记错,缚了弗禾神君的的并不是我,而是底下这座大阵。孟晖扬,你自己设来欺师灭祖的阵法,自己反倒认不得了吗?”
弗禾瞥到主角脸上闪过的一瞬被揭穿的慌乱,再一细体,因灵气锐减而生的晕眩之感霎时袭来。
抬起头,两方已从剑拔弩张变成了由数不清的刀光剑影所环绕的光团,四周的石壁在撞击后灰飞烟灭。幸好他在禁制里出不去,否则必要变成筛子。
弗禾只有心力观上两眼,身后的冰琉床寒得愈发彻骨,像是要把他也变成冰块似的。
不禁忆起,这东西还是多年前孟晖扬送来的生辰贺礼。当时这小子殷殷切切的,言及是斗过了一只境界远高于他的海兽,直钻海底万里,才得来了这物什。
东西绝对是好东西,只是他自己没留心,忘记多瞧一眼里头的门道,把那么多用于吸血缚灵的成型符咒全当成了绵密的一片孝心。
弗禾若能动弹,必然要以手捧心,厉声质问这个糟心玩意。
但他动不了,声音也细弱无比:“晖扬,为师……究竟是哪里对不住你呢?”
话语里,有三分疑惑,三分痛苦,两分震惊,以及两分无奈。
光团里的人停了手,齐齐望向了这边。
乐长赫眸子赤红,胳膊似乎受了点伤,血液嘀嗒流淌。而孟晖扬则是笑着掐住一节银藤,一用力,捏得稀碎。
“对不住?不,师尊,您可没有对不住我。”
可语气却分明说着——就是你对不住我。
“您是天界至高,手握六道祖藤,只差一步,就可以君临天下,缘何要将子藤多此一举地送给我呢?难道您不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吗?碧央潭虽冷,但师尊喜欢,我便双手奉送师尊长眠于此,可好?”
言语之间,渐显癫狂。
弗禾蹙起眉头,乐长赫同样如是。
“吞象?我不爱吃那脏物。”
弗禾差点被他这句话搞得破功演不下去,清了清喉咙,才道:“我没有祖藤这种东西。世间只有一棵六道藤,就是你手上的那根。”
孟晖扬执念颇深,自是分毫不信,而乐长赫虽受伤,却还不忘冷嘲热讽:“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这厮从小便是坏种,专爱使诡诈,你还扶他做天君,果真是糊涂。”
弗禾忍不住问他:“你究竟是谁?”
乐长赫一顿,深深地看了过来,声音发涩道:“你从来不记得我,我是……”
话未说完,孟晖扬就对他发起了疯:“本君当年没有杀你,真是抱憾,这回又撞到了我手里,可见今日必是你的死期!”
眨眼功夫,两人又打得不可开交。
与此同时,阵法不间断地吸取弗禾的生机,要将他湮灭于此。看来脱离小世界的时机快到了。
他的思绪逐渐混沌起来,有两个不同的念头在打架。
一个是放弃任务跳过。
另一个则是——重启再来。
这原是不必的,因为哪怕是失败数据,也有效用。大多数执行者并不会选择把同一个世界操作两遍,这对执行者的精神力或多或少会造成一些损害。
五感减弱后,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住手”,尤外的清晰。只听“砰”地一下,耳边仿佛有什么东西轰鸣炸开,等他再有动作时,发觉困住自己的锁链尽已碎裂。
眼前突显庞然大物,一条玄漆的巨蛇昂然半立于身前,六道藤本就是逆天之物,它将巨蛇的身体抽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弗禾愣了半晌,才轻轻道了一句:“我想起来了,你是莲花池里的小黑,以前瘦得像条小蚯蚓,现在长这么大了呀。”
乐长赫变为原型后声音也粗了许多:“吾名乐长赫,没心肝的人族,本座迟早吞了你!”
嘴上说得凶狠,却是不顾重伤,要为他拆开此处的缚阵。
弗禾笑容苍白,声音细如蚊呐:“逆徒誓要将我一身灵法祭天,你再迟一步,就分不到什么了。”
“弗禾!你敢死在我前面试试看!”
试试就逝世。
重开一局罢。到时他会好好研究下,究竟是哪个剧情节点出了问题。另外,还得对这条爱哭鼻子的小蛇好一点。
辅助系统应声接受脱离指令,小世界里的数据飞速运转,一切的人、事、物……全被卷进了逆流的洪波。
弗禾在这些乱七八糟的碎片里见着了一双红得晶透的眼睛,然后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奔过来,在他的唇上留下了一丝不同的温度。
系统:【编号G802小世界因基础能量溃散进入待定区域,暂时无法重启,接下来为您随机匹配,马上跳转,倒计时:十,九……】
弗禾还没搞清楚其中的原由,摇号便已结束,传送钮承载着他的意识体猛然下坠,沉入了浩瀚的世界之海。
在打了个冷战后,弗禾身体微蜷,从空旷的房间里苏醒了过来。
编号T201小世界,被异状高危病毒放肆侵略了长达三年多,再坚固的文明规则,也已在末日的恐慌中摇摇坠落了。
胸腔内发堵,刚揉了两下,就见房门被人从外部大力地踢开。
“这就是你那个废物弟弟?白斩鸡一个,想让我们捎他一块去空城,你打算付出什么代价?”
坏了一角的木门外站着一名白裙姑娘,她抬起头,声音有些哑:“他值什么,我就给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睡不着,激情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