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桃花谷的日子似乎比别处快一些,就连天上的流云都比别的地跑得快。第二日芳落带着四个人去见了恶长老,他们到时,恶长老正在落花宫的那把梨花木椅子上如坐针毡。
恶长老其实是个有点窝囊的长老,在谢夭成为谷主之前还稍微有点魔教长老的自觉,谢夭成了谷主之后只想当个普通鳏夫养老。
听芳落说完了事情来龙去脉,恶长老卡了会儿词,一双很小的三角眼眨了好几下,似乎是想往谢夭那看一眼,半天说了一句“好”。
他没当过谷主,更没在正主面前扮过正主,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演。
就在谢夭看到恶长老又想往自己这边看时,不动声色地冲他挑了一下眉,道:“谷主眼睛不舒服?”
恶长老连忙捂住自己眼睛,道:“有点。就说到这吧。”
说完就要从那把交椅上滚下来,像椅子上放了钉子似的,走到一半,又觉得自己还是得有点谷主威严,捂着一只眼睛道:“芳落,你随便给他们找点杂活,别闲着就行。总不能养几个吃干饭的。”
芳落忍着笑,道:“好。”
说完,芳落以一种扫视的目光一一扫过四个人,嘴角升起一丝奇怪地笑意,看的几个人莫名一股恶寒。芳落心道,之前都是你们指使我,如今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不管恶长老演技如何,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他们一行人算是正式在桃花谷落了脚。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下去,李长安记得答应怀竹月的事,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上上下下把桃花谷摸了一遍。
从谷前的桃源村,到谷后的大片桃花林,能去的地方几乎都去了,确定谷内没什么毒虫机关,想来,桃花谷上空的瘴气,是天然所至。
他也顺便摸清楚了桃花谷的人数,最多不过两百人,一半多都是在外面过不下去了被迫入谷的普通百姓,进了谷要么在谷里做些杂活,要么就在外面的桃源村种地。
剩下一半,李长安也查了。
他特意问了芳落谷内武学传承,一代魔教,总得有些不二法门。
芳落只是平静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学武?”
李长安点头道:“是。”
芳落当天领着李长安去了谷内唯一的校场,谢夭也跟过来,校场上在训练的弟子不过几十人,李长安粗略数了一下,甚至不过百。一群人见谢夭来了,一个个挺直了胸脯想表现。
谢夭嘶了一声,心道这下要丢人了。
三个人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果不其然,李长安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估计是看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归云山庄培养弟子是认真的,跟归云山庄比起来,桃花谷的校场就像是在过家家。
谢夭悄悄拉了下李长安袖子,轻声道:“没你厉害。”
李长安唇角忍不住翘了一下,又忍住笑,道:“但是好像比你厉害。”
谢夭叹口气道:“哎,你这人怎么这样。”
李长安笑起来。
芳落幽幽看着两人:“还学吗?”
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芳落冲他们翻了个白眼,心道一个桃花仙一个少庄主了不起啊,转身走了。
李长安之后便写了一封信,把打探到的所有事情尽数写在信里,通过桃源村的村民,悄悄把信件传给了怀竹月。
归云山庄那边迟迟没有动向,宋明赫仍在和一群人周旋。
推动这件事的在于两仪观和陨日堡,他们只是缺了一个举大旗的人,而恰巧,无论哪个门派扛旗都不会有归云山庄有更大的号召力,也不会比归云山庄更加师出有名。
李长安这里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便只能等消息。
他也是跟谢夭同住一间房了才知道,谢夭除了偶尔耳聋眼瞎之外,神智也会不太清醒,尤其是他喝了药之后。
这天晚上,江问鹤催命似的端着清苦的汤药催着谢夭喝药,褚裕门神似的站在旁边,盯着谢夭,两人一左一右,活像黑白无常。
谢夭笑道:“我是死了么?我怎么好像看见牛头马面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别废话了,快点喝了。”
谢夭想起那药就头疼,想起自己寿命更头疼,捏着鼻子把药一口喝光,挥挥手赶讨债鬼似的把两人赶出了门,倒头就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了,只漏出上半张脸,就连鼻尖都埋在被子里。
又是冷又是头疼地,竟然迷迷糊糊地昏沉了下去。
李长安进屋就看见裹得跟粽子一样的谢夭,就知道他又喝药了。他走到床边,盯着他微微抖着的睫毛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冷?”
谢夭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看清来人,又很有安全感地闭上眼,含含糊糊道:“不冷。”
李长安伸了一只手进去,刚一进去心里就一惊。被子里面跟冰窟一样。虽说桃花谷气候比别的地方温暖,但这时候也是冬天,谢夭本身体温就偏低,又喝了冰蚕,靠他的体温压根暖不热。
人迷迷糊糊的时候都会被本能带着走,谢夭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握住了李长安的温热的手腕。
两人腕子上的平安扣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一声响,又沉寂下去。
感受到手心里那一点热量,谢夭一直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一点,仍闭着眼睛,对李长安道:“你去睡吧。”
李长安试着转动了一下腕子:“我真走了?”
谢夭没再吭声。
手上却依然抓得死紧。
李长安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谢桃花,你抓着我不放,你让我怎么走?”
谢夭停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回应,道:“……你说什么?”
李长安蹲下来,蹲在床边看他,认认真真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间弹指灭了屋里的灯。
那天晚上,李长安被逼无奈地给人暖了床,谢夭浑身冰一样,毫无知觉地往身边唯一的热源怀里钻。
李长安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无奈心道,自己一定是上辈子造孽才遇见这么个人。这时却听见缩成一团的谢夭模模糊糊说了一句什么,他侧着耳朵去听。
谢夭在喊他的名字,他在喊:“小长安。”
本着桃花谷不养闲人的原则,芳落偶尔会让他们去照料后山的十亩桃花林。桃花林里的桃花永远开着,微风也不停,那地方常年飘着花瓣。
虽然景色很美,但是这里实在太偏了,除了树还是树,所以没什么人来。有的时候,偌大的桃花林里只有他们两个。
谢夭坐在树上,懒散地靠着树干,透过桃花的缝隙眯着眼睛去看天光。他之前总觉得桃花谷闷,总是想往外跑,现在看起来也不尽然。重回桃花谷这时时日,他觉得桃花谷还是挺有意思的。
就比如现在,他一偏头,就能看到李长安坐在树下,用一把小刀正刻着什么。
谢夭故意摇晃桃花枝,桃花便落了李长安满头,他又捻起一片花瓣,轻飘飘地抛下去,花瓣打着弯地扫过李长安睫毛,又落到虎口上。
李长安头也不抬:“没事干就去种树。”
谢夭笑道:“谢白衣的天上人间你会了没?正好这附近到处都是花树,放出来肯定很漂亮。”
李长安没回答。
谢夭又道:“李长安,别是你笨,学不会吧。”
李长安哼一声,道:“那逍遥剑法你熟了吗?”
谢夭从树上跳下来,从地上随手捡起两根树枝,一根自己拿着,另一根递给李长安,歪头冲他一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会不会?”
他笑得充满挑衅意味,让李长安之前谢白衣想试他招时,弯着腰笑着对他说“李长安,你猜你这次能不能打过我?”。最后的结果毫无意外,每一次都没打过。
小时候的李长安不经激,长大的李长安明明沉稳了不少,但对上谢夭,似乎还是不经激。
他伸手接过了树枝。
谢夭曾经立下规矩,桃花林里禁止比试。因为比试就少不了毁坏树木,也少不了多打下许多花瓣。
他自己破了他自己立下的规矩,跟李长安在他宝贝得不行的桃花林里比了一场。
桃花瓣纷纷扬扬,两个人拿着树枝在桃花林里互相喂招。用的都是归云山庄的剑法,两个人都清楚知道下一式,每一式。
偶尔有一瞬间,花瓣遮住两个人的视线,两人几乎是随着本能的动作。花瓣落下那一瞬间,李长安看清谢夭的脸,几乎看愣住了。
他没觉得谢夭的脸和谢白衣像过,他觉得没任何人像谢白衣。但花瓣落下那个瞬间,猛然看到他那一刻,他竟然想叫出来谢白衣的名字。
谢夭弯起眼睛冲他一笑,道:“李长安,让我一把?”
李长安垂下眸子,抿了下嘴唇,再抬眼,攻势更加烈了。
谢夭急往后退,笑道:“你这人怎么玩不起呢?”
不远处的高台上,站着一个人,垂眸看着桃花林里若即若离的两人,看着看着,长叹一口气。
芳落走过来,站在江问鹤旁边看了一会儿,忽然歪头问道:“他们好像用的是同一门剑法,怎么回事?”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复杂,江问鹤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想了想,道:“他现学的。”
芳落没再接话,两个人又沉默着看了一会儿。
看到一半,江问鹤转头看了看芳落,道:“他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芳落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那边呢?”
江问鹤也笑着摇了摇头。
又是一阵无话,看着桃花林里相互喂招,辗转在桃花雨里的两个人,江问鹤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你说他现在,在想什么呢?”
芳落不知道这其中许多内情,听不明白,疑问道:“你说什么?”
江问鹤摇摇头,道:“没什么。”
江问鹤也不知道谢夭在跟李长安过招的时候在想什么,但他却想说,此情此景真是……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第39章 引线(二)